鱼非鱼(中篇小说)
一
唐,咸通九年秋天,鱼玄机二十三岁。其实再过一个月零七天,鱼玄机就满二十四岁了,可是她永远都等不到那一天了。
这个深秋的黎明,鱼玄机独自坐在幽暗阴冷的女囚牢房里,一夜未眠。她靠在石墙上,寒意透过单薄的囚衣渗进皮肤里,沿着每一根敏感的神经传送到身体的每一寸血肉,直至钻进骨髓里。
真是冷啊!
鱼玄机不由自主地抱住自己的肩膀,这是她入狱半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这样不可阻挡的寒意。或者,只是因为她快要死了。
透过石墙上那窄小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浓重的黑暗已经开始淡去,半轮惨白的月亮还在幽蓝的天空中挂着,似乎要以最后的单薄的寒光与将要升起的太阳争夺最后一丝光耀。
然而那样惨白清冷的光芒怎么可能与太阳争辉?
鱼玄机惨然地笑了起来,十年前,她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尚不知这世事险恶。那时的她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穿上那一袭红色的嫁衣,离开了那个令她无比痛恨的平康里。以为自己从此可以摆脱穷苦命运的纠缠,就算最后没有嫁给那个最想嫁的人,只要她离开了那片泥淖,她依然是那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然而,鱼玄机直到今天才恍然大悟,正是离开平康里的那一刻才是她命运的起点,正是她自己一脚踏上了她曾想要避开的一切。
如今,她被困在这个窄小阴暗的牢房里,度过她人生中最后的一个早晨。今日午时三刻,她将被处决。而罪名是——谋杀。具体哪一天鱼玄机已经记不起来了,但那应该是端午前后的事情,天气已经逐渐变得闷热。
闲来无事的鱼玄机不过是邀些文人雅士到观里一起吟诗作对品茗赏花来打发日渐难熬的时光罢了,可偏偏就在那日出了事情。
最开始,只是一个莽撞的书生因为内急歪打误撞地进了咸宜观的后院。原本雅致的庭院里不知从哪里散发着一股若隐若现的恶臭,先时书生并没有过多的在意,解完手后往回走时才发现假山后面似乎有些异常。
彼时的庭院里一派生机盎然,却唯独那一块地方草木枯黄一片黯淡,并且越是靠近那里书生之前所闻到的恶臭便更加浓重,就连这满园花草所散发的香气都不能掩盖其半分。由于气味太过难闻,书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离开了。可是满腹疑惑的书生却久久不能释怀,离开前他分明看见一群蚊蝇在那处以及枯黄的植物里上下翻飞,纵然草木中多蚊虫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蚊蝇一类素喜污秽腐败之物,思之鱼玄机本是清净之人,她的庭院里自不会有什么不洁之物。可偏偏就是她的庭院里恶臭连连蚊蝇成群,这让书生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席中,书生几次想要向鱼玄机询问此事,可鱼玄机与人推杯换盏侃侃而谈,周围一干人等慷慨激昂地与之应和着,书生被晾在一边竟插不上半句嘴。无奈,书生随后便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书生从咸宜观回去之后,无意中将此疑惑说与一友人,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多久,大理寺便派人到咸宜观大肆搜查,随后便在那一块草木枯黄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地方挖出了一具女子的尸体。
那女子身上尚穿着冬日里服饰,长发里夹杂着泥污披散在身上,皮肤更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未曾闭合上的双眼不甘地怒视着虚空,似乎是有着无尽的怨气,饶是那双眼睛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依旧让看到那双眼睛的人不寒而栗。那正是鱼玄机失踪已久的贴身婢女绿翘的尸身。而带人挖出尸体的正是那书生当日一吐疑惑的友人,大理寺的少卿。
这绿翘本是罪臣之女,自幼被充入教坊为妓,先时在舒璇阁内的头牌舞姬洁雅房中为婢女。因洁雅与鱼玄机素来交好,便在鱼玄机出嫁之时将绿翘送与她做了陪嫁丫头。
按制而言,因罪被充进教坊的女子都被记录在档,且不似寻常沦落风尘的女子那样遇到良人可以赎身了事。除死之外,此生不得随意踏出教坊半步。只因那时洁雅与当年的探花冯敬塘已有婚约在先,鱼玄机所嫁之人又是当朝的状元李忆,有这二人作保虽不能脱去教籍却也不用在那醉生梦死的场所里陪酒卖笑。只是绿翘也并非就此恢复自由身,先前跟着鱼玄机只能在李忆的别院里活动,之后鱼玄机被弃绿翘便彻底地被禁锢在了这咸宜观里,永世不得踏出大门一步,若有差池便以畏罪潜逃论处。
十年的时间里,无论是在李氏别院还是在咸宜观,对于綠翘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是从一个深墙大院里换到另一个深墙大院里,仅此而已。
作为罪臣之女,家人、自由、清白对于绿翘而言是永远不能企及的奢望,她一直以为她会在教坊里被那些猥琐不堪的下等官员和入不了头牌花魁们眼的无赖们玩弄致死,谁曾想在洁雅的庇护下最终离开那让她痛苦不堪的魔窟。
虽然被禁锢在小小的方寸之地不得半分自由,但绿翘却也万分地满足了。
咸通九年的正月里,鱼玄机给咸宜观里为数不多的奴仆准了假,让众人回家与亲人们好好过个节。一时间本来就清静无比的咸宜观四下里更是一片死寂,这看守绿翘的本就是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又正值年节里外面一派热闹景象,哪里忍受得了咸宜观里的寂寞?于是便向上司告假回家几天,等过了上元节再回咸宜观。这些年来绿翘安分守己从不逾规半分,再说不过三两日的光景也无甚大事,那看守的上司便准了他的假。
谁知,偏偏就是在这三两日里出了事。
上元节后看守回来,偌大的咸宜观里竟没有了绿翘的身影,大惊之下看守只得来问鱼玄机。
“我也想知道这贱婢到底去了哪里?昨日早上醒来不见她来伺候,原以为是前一天晚上和我猜灯谜晚了赖床。谁知竟是和人跑了,留下这么几个字来也不知是在糊弄谁?”说着鱼玄机便将一张字条扔给了看守,苍白的脸上挂着些许的嘲讽道:“你我竟都是傻子,她成日介的在眼皮子底下,却谁没发现这蹄子什么时候冒出个青梅竹马来?”
看守仔细看去,那字条上赫然写着:“青梅已随竹马去,来生再报今世恩。”
那纤细的字体赫然出自于绿翘,房间里绿翘的一些随身衣物和首饰也一并失踪了。
绿翘失踪的那几天,整个咸宜观除了鱼玄机主仆两个,就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和一个厨娘。那厨娘每日只管做饭烧菜也从不到内院里去,看门的老头是个耳聋眼瞎的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鱼玄机更是一口咬定她也是见了字条才知绿翘私自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