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长乐的幸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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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岁的郑长乐终于又让人羡慕了一回。
他新娶的妻子陈月梅才三十二岁,净高一米六八,比郑长乐还高三公分,而且身材苗条,长发飘飘,远看绝对是个美女,只是近看差了些,五官还算端正,肤色也健康,主要是那两道眉,又粗又黑,像是用炭笔描上去的,一眼就看出是前几年盲目跟风的结果。那时候社会上时兴纹眉,大城市的柳叶眉流行到周边的郊县农村,就走样成这种凶神恶煞的扫帚眉。手也糙了些,摸不得,一摸就硌人。郑长乐曾拉着她手开玩笑说,“看你这一手老茧巴,是不是小时候红苕藤割多了?”
陈月梅人很老实,纠正他说,“我三岁就开始割猪草,哪里才只割红苕藤哟。”郑长乐就笑了,乌紫的嘴唇朝两边一咧,露出两排醒目的白牙,想,逗她的都懂不起!这女人缺乏幽默感。不过也好,单纯朴实,另一只手就柔情蜜意盖上去,抚摸那些硬梆梆的老茧巴说,“原来是公社的小社员嗦,”随即哼哼唱起来,“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
陈月梅一脸恍惚,眼神一愣一愣地,望着他,不懂他在唱什么。郑长乐这才醒豁过来,她比自己小十四岁,他唱这首歌的时候,她怕还没有生出来,顿时心里又多了些爱怜,想他一不小心,怎么就找了个下一代哟,把自己升级成了长辈。
郑长乐自己又黑又瘦,在一家摇摇欲坠的国营企业做保安,每月工资杂七杂八加起来才九百八,拿到手只有七百六,还得养儿子郑小龙。没离婚时,加上前妻周艳每个月两百块的劳保费,一家三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在这座富人越来越多的大城市里,他这点工资实在寒碜。但奇怪的是,郑长乐自己并不觉得。他的口头禅是,“啥子嘛,大不了吃咸点,看淡点。”即使三天吃不起肉,他也照样乐悠悠地哼着小曲,仿佛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
当身边有朋友下岗,离婚,愁眉不展郁郁寡欢,郑长乐就去安慰人家:“老兄,这世上的事,不如意的占八九,如意的呢只占一二。送你两句话:不思八九,只想一二。然后你就能幸福地生活,像我。”
对方不以为然冲他一句,“你娃是站起说话不腰疼!”再呛他一句,“幸福个屁,我这辈子……简直就是个霉冬瓜,从头霉到脚,哪有半点如意的事!”他便诡秘一笑帮助人家寻找幸福:“不会吧?你看你四肢健全,不比那缺胳膊少腿的幸福?你没病没灾,不比那得癌症遭车祸的幸福?你有老婆还有儿子,不比那断子绝孙娶不上老婆的单身汉幸福……”
这就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再不幸的人这时也会挤出苦笑,怀疑自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郑长乐便不失时机再继续为人指点迷津,“懂了噻?我们缺少的不是幸福,而是发现幸福的眼睛。”说完小眼睛用力眨巴,仿佛要证明,他郑长乐之所以贫穷而无忧,卑微而自乐,秘诀全在这里了:有一双能发现幸福的眯眯眼。
别以为郑长乐多有文化,懂得多少人生哲理。他不过高中毕业。那些文绉绉的话全是从报刊杂志上搬来的。他是保安,坐在单位门岗里,主要任务是盯大门,不让闲杂人员混进工厂破坏生产,次要任务是管理各类报刊信件。现在是和平年代,破坏生产的阶级敌人几乎绝迹,他便有大量闲暇时间喝茶看报。最早是为了教育儿子,读到报刊上的好句子便摘抄下来,拿回家让儿子学习。后来发现那些句子不光对儿子有教育意义,对自己也很有启迪作用,就慢慢活学活用起来,最后没把儿子培养成材,倒把自己培养成半个文化人。
他下过乡,当过知青,后来顶替父亲回城,进了这家国营企业。近几年企业效益不好,但好歹撑着还没垮。重要的是,员工们还能享受部份计划经济时代的福利,比如生病可报销部分医疗,老了还有退休工资,这就够了。郑长乐最会知足常乐。看看这个社会吧,正式工下岗,大学毕业也不过找份临时工或者合同工,一个个饭碗都棱起放,吃了上顿没下顿,更别说医药费和退休金了。谢天谢地,他郑长乐还算福大命大,单位没垮,手里的泥巴饭碗虽然比不上别人捧的金饭碗,但好歹还有稀饭盐菜可以果腹,一时半会儿饿不死,这就是幸福。
从前周艳爱抱怨,说那些进城拾荒的农民都挣得比他多。那又怎样?他看见那些人背篼拎筐在厂门口前东张西望,就冲出去大吼,“干啥子的?没事给老子滚远点。”那些人挨了骂也不生气,还点头哈腰递上笑脸,“老板,那里边有个矿泉水瓶子,你高抬贵手,让我进去捡了嘛。”那些人居然叫他老板!他心情好时会不耐烦地把贵手一挥,“去吧去吧,搞快当点。”那叫恩准,换来的是感激。有时候他会眼睛一瞪吼过去,“捡啥子捡,没见这是工厂重地,闲人免进。滚开滚开。”这叫发威,让人敬畏。他穿一身灰色的保安服,头戴宽边大盖帽,一根尺把长的警棍,像军人的驳壳枪别在腰间晃来荡去,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被骂的人灰溜溜地走远了,他才踱着方步意犹未尽回到门岗,端起那只满是茶垢的大搪瓷杯咕咙咕咙喝口茶。没错,他兜里的钱也许没那些人多,那又怎样?他是城里人,是国营企业的正式职工,可以由着性子冲他们施恩发威。这就是幸福。
尤其是走在大街上,碰到那些挑着担子四处叫卖的农民,他这身灰皮皮就更威风了。农民们搞不懂他是啥身份,见了他都小心翼翼,价不敢乱喊,称不敢乱耍,还得小心翼翼赔上笑脸,生怕触犯了哪条王法,被他抓起来法办。有的脚板抹油,见他就跑。这时候的郑长乐会开心一笑,幸福地感叹,“嘿你们跑啥子嘛,未必我是麻老虎嗦,会把你们吃了!”
郑长乐幸福的理由很多,比如身体健康,从小到大几乎从没进过医院,从没受过打针吃药的皮肉之苦。
又比如婚恋大事,他在该恋爱时恋爱,该结婚时结婚,该生孩子时也心想事成,喜得贵子,而不是女儿。人生的几大步都算走得风调雨顺。除了兜里的钱少点,差不多就是花好月圆。
他热爱生活,有数不清的兴趣爱好。比如烧菜煮饭,围着灶台跳锅边舞。比如伺花弄草,用破盆烂碗刨点路边的黄泥土就搁在窗台上养花种草。还热爱音乐,拉二胡,吹笛子,歪着嘴唱新老情歌。他是典型的重庆人性格,干精火旺,耿直豪爽,行侠仗义,热情大方。谁需要帮忙,吭一声他就鞍前马后,不辞辛劳,也因此拥有很多朋友——这就是幸福。
有部电视剧名叫《幸福像花儿开放》。郑长乐说,“错!花儿开放好短暂哟,几天就谢了,那是摆设,供人观赏,华而不实。真正的幸福像空气,看不见摸不着,仿佛没有,实际上却无处不在,需要的只是细心去感受。”
不信你看那些有钱人,人前风光,人后不定多烦恼。钱多好吗?买得来别墅买不来安全,买得来美食买不来健康,提心吊胆过日子,怕偷怕抢怕遭人绑架,怕被谋财怕被害命。这类悲剧几乎天天都在发生。郑长乐最爱看报纸上这类社会新闻,阅读时总是眼睛发亮精神抖擞。有时嫌一个人读不过瘾,还带回家去教育老婆,眉头一皱嘴一撇,一脸悲悯感叹说,“看嘛看嘛,都是钱多惹的祸。好惨哟,才三十八岁就遭人割喉,就因为包里有两万块钱。还有这里,看这篇文章,一家惨遭灭门血洗。夫妻两人,加上两岁的孩子,岳父母和小保姆,一共六条人命,一夜之间就全部洗白。也是因为太有钱,大老板噻,整整六条人命呀,太惨了真是太惨了。”然后意味深长地问周艳,“老婆,你是情愿有钱少活几年呢,还是情愿像我们这样,粗茶淡饭,平平淡淡多活几年?”
周艳已经被吓得呲牙咧嘴,毛骨悚然,怕兮兮几乎颤抖了,紧抱着郑长乐撒娇说,“老公,要这么说呢,我还是宁愿平平淡淡,守着你和儿子多活几年。”
苦心积虑的教育终于初见成效,郑长乐笑了,把报纸一放,拍一把周艳的香肩说,“这就对了,老婆,古人说,钱财都是催命鬼。富贵如浮云,平平淡淡才是真。我们钱虽少点,但平平安安,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也不怕有人来谋财害命,这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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