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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食堂

| 来源:网友投稿

我很想骂上几句。但我并不知道我到底应该骂谁,是骂满街匆匆忙忙的行人?他们个个心怀远大理想,正奔赴一个个光明前程。或者要骂那些鐵壳包着不停地响着喇叭的小汽车?它们活脱脱就是这个城市养大的流氓,东伸伸头,西挪挪脚,张牙舞爪,目空一切。甚至,我应该停下脚步,站在街道边上,骂骂到了下午七点还没落下去的日头。这日头也太烈了,比古书中的那些烈女还要烈。烈得人头皮发炸,头发被烈的日头吸住,直往上竖,好像随时会被燃着。头上发晕,脚下自然就轻虚。我几乎用足了一整个夏天积攒的力气,将双脚钉在街道边的隔离护栏上。护栏发烫,黑和黄色的油漆,融化了一般,粘住我的旧凉鞋。我没穿袜子,我不喜欢穿袜子,天足多好。粗壮的五根脚趾,如同被解放了的农奴,越来越扬眉吐气。然而,我还是想骂上几句。我的情况太窝心了。自从半年前,我离开生活了三十六年的那座小城,独身来到这里,我的境况是江河日下。下午,我刚刚丢了半年来找到的第七份工作。那是一家文化公司的文案策划。说真的,我这人别的不行,搞文案还是有一套的。可惜,我碰上了一个根本不上道的老板。这老板瘦得让人心疼,但嘴里的话却比人还尖瘦。老板下午三点发出通知:要求所有人员一律休假,但手头工作还得按时完成。这叫什么理?老板的理?这明明就是不顾烈日当头,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嘛!这小公司说到底也只有五个人,一个老板,一个老板情人,三个打工的。老板和老板情人就住在公司楼上,我们三个打工的租住在离公司三站路的杏花小区。在省城呆过的人都知道:杏花小区是省城最老旧的小区之一。房子小得像鸽子笼,没装空调,全靠一台吊扇。电压不足,吊扇还时不时罢工。这多年不遇的炎炎夏日,老板让我们休假回家干事,岂不是……我当时就怒火中烧,直言老板此举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瘦尖的老板居然一边听着我发火,一边在他丑得惊心动魄的情人屁股上摸了一把,接着就直接道:你被解雇了。因为今天是七月十四号,所以工资只能发半个月。拿钱走人!

走人就走人!我就是这脾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想想我这三十六年,也算是历尽坎坷,阅尽千帆。我出生的时候,是脚先出来的。这可吓坏了接生婆。这个据说接生了整个柏庄小孩子的老接生婆,浑身哆嗦,临阵脱逃。好在我祖母是个刚强的人,她摞起袖子,硬是将我顺到了人世间。后来我读《左传》,知道这叫“寤生”,这种顾脚不顾头的出生方式,往往是要死人的。不仅仅死小孩子,甚至要死大人。而我不仅出生了,且母子平安,这在柏庄也算是件大事。祖母捧着一身血的紫红的我,说:这孩子命硬!再后来,七岁时,我爬到村子南头人家的大枣树上摘枣子,结果被那家的女人,按辈份我得叫婶的,用竹竿捅了下来。十来米高的枣树啊,愣是没摔死我。可惜断了脚骨,在床上窝了半年。那个捅我下来的婶,将家中鸡蛋全都送了过来。但她自己,奇怪得很,或许真的是我命硬,一年后,她竟喝农药自尽了。她死后,我一瘸一拐,跑到她灵前,给她叩了三个响头。十九岁那年,我考上大专,成了柏庄那年唯一考上大学的孩子。我喝了庄子上人们为我置的酒,然后到了地区所在地的那个城市,读书三年,滚回老家,当了名农技专干。然后,再然后……这大家就都知道了,男大当婚,我也不例外,我同初中同学喻小河结了婚。如今,我们的孩子十二岁,正上小学六年级。可是,我们的婚姻走到了头。这不能怪我,当然也不能怪喻小河。要怪就怪这复杂的人世间。我为什么说我现在活得很糟糕,还不仅仅是因为我离婚了,成了一个几乎净身出户的男人,更重要的是因为自打我决定来到省城后,这恍恍惚惚的半年内,我竟一点也感知不了生活重新被燃烧的快乐。以前找的那些工作姑且不说,就说这文化公司的文案工作,我倒真心想安定地在这公司干下去,至少得干到我相对稳定了,可是……这万恶的尖瘦的老板啊!

我想骂,却一句也骂不出口。我头顶上是黄昏的烈日,面前是人流、车流、信息流。这爆炸的年代!我简直要五体投地地敬佩一下说出这句话的人了。唯其爆炸,才会让人活在这一刻,却无法感知下一刻。就像我下午两点赶到公司,哪曾想到三点就被解雇?生活啊!我叹着气。天气太热,从嘴里出来的怨气,一出口,就变成了灼热的蒸汽。这些蒸汽,缭绕着,在我面前纠结,打团;它们滚动着,忽远忽近,越来越让我心烦。我干脆将没穿袜子的脚从凉鞋里拿出来,我用大脚趾去贴了下栏杆,我的天哪!我立马听见脚皮“吱吱”直响。但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从脚趾涌向了全身。我颤栗着,四肢抖动,嘴唇一张一翕,发出含混的声音。这引来了正在执勤的交警的注意。这是个热心的好小伙,他上前来扶住我问:“怎么啦?病啦?”

“没!没!”

“那咋这么抖呢?”

“这么抖?不抖啊?我哪抖啊?”

“刚才在抖。现在好了些。没事吧?”

“没事。我能有么子事?”我一脸正经,在小伙子转身时又丢了句:“不好意思,让您少了一次救死扶伤的光荣纪录。”

小伙子一定没有听见。人太多,声太杂,他忙着去挥他的左右手去了。

我是来到省城以后,才忽然悟明白一个道理的。人越多的地方,自己越孤独。到处都是人,商场里是人,公园里是人,桥上是人,地下通道里是人,就连电线杆上也是人。那里贴满各种或黑白或彩色的寻人照片。这么多人我都不认识。不认识,就与我不相干。在这不相干的人群中,我就如同一只被天鹅收养的小鸡,天鹅不鄙视我,但我自己瞧不起自己。不过,我始终认为这不仅仅是我的错。就像离婚。喻小河说我跟农技站里那个丈夫在部队的副站长有关系。我承认,是有关系。同志关系,同事关系,当然……喻小河说:重点是男女关系。我说本来就是男女,说到底就是男女关系。我得坚持原则,然而我不喜欢辩解。辩解没有意义,生活就是生活,真相就是真相,靠辩解得来的真相,往大了说是自欺欺人。我跟喻小河提出离婚,她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且在第二天我正较劲时拉着我去办了手续。我最近常常觉得这里面可疑。可是可疑在哪里呢?我也不愿去纠缠了。离都离了,再回头显得没人品。祖母当年说我命硬,一个命硬的人,天生就注定不愿意回头。还有工作。农技站一个月三千多块,不死不活。我在离婚第三天辞了工作,一次性拿了六万块钱买断费。我给了老娘一万,给了喻小河四万,自己揣了一万。按理说,我到省城应该来找同学。我的同学中有人已官至处长、副厅长、农科院院长。但我不愿意,我就是命硬,身子也硬。我揣着一万块钱,干了七份工作。这不,一晃就到了这七月了。

烈日啊烈日,生活啊生活!

日头依旧悬着,虽然越来越往西,但威力丝毫没减。而且,白日那些吸饱了热量的钢筋水泥混凝土,此刻开始渐渐释放热量。地面上热浪喷涌,四周热气横流。我眼睛有些模糊,胸口发闷。我拿出手机,手机屏幕打不开。天太热了,手机罢工。我穿好鞋,退回到街道边的大楼廊下。商店的门都是关的,里面的音乐,却关不住。都是英文,一句也听不懂。我摇摇头,继续沿着街道往西。我走了大约百十米又停了下来。一丛从墙上悬挂下来的绿萝吸引了我。我是喜欢植物的,从小就喜欢。我能够记得很多植物的名字,知道它们何时发芽何时枯死。绿萝我当然更是喜欢,我在小城的那套房子外面的小巷子两旁,就挂满绿萝。孩子小时候,我经常牵着他,让他看绿萝丛中那些细小的蓝色的花朵。现在,面前的这挂绿萝,是从里面小区的院子里伸展出来的。绿萝本是清凉之物,却也挂着少有的燥热。我赶紧离开,我又往前走了百十米。

我忽略了所有的建筑与人流。最后,我就到了大食堂。

我先是停在外面,抬头看了看悬在一丈来高的门头子上的匾额。“大食堂”三个字,是用排笔写上去的美术字。早年,我上小学时,革命形势复杂,各种宣传不断。而美术字就是宣传最有力的工具。学校里的李老师穿一件白衬衫,用大排笔饱蘸浓墨,在墙上直接写下那些响亮的标语口号。可这些年美术字越见越少,要么是印刷体,要么是书法体。那些书法体中既有三流,也有四流,但大都是不入流。我这半年来没事在省城闲逛,也看了不少匾额,入流的少,脱俗的少,大俗大雅的更少。这大食堂三个字,选用了排笔写的美术体,竟一下子有了遥远感。这三个端正紧凑的美术字,仿佛一个满脸正直的人。他站在你面前,笑着,不语,却招呼着你。既然如此,我就得进去了。反正这半年来,我的晚餐有三分之二就是在街头各种小吃摊上解决的。在哪里解决都一样,无非是吃个饱。何况这是大食堂!我刚推开玻璃门,就看见那一张张木桌子上的人头。看来生意不错,话又说回来,城市里像我这么漂着的人多的去,哪个饭店不是客来客往?我站在门口张望,想选择一个座位。可是,几乎没有。靠近东边墙那儿有一张大桌子,此刻正坐着三个人。一人面对着我,那是个老人,年龄不会小于七十岁。另外两人,从头发看,应该也差不多。在他们旁边,有张坐两人的小桌,此刻正有两位在喝汤。他们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我瞅准了这张小桌子,就走过去,站在桌子边上。刚才还在罢工的手机,此刻又回了阳。里面有几个未接电话。我翻了下,都是省城的,我断定那都是些租房公司业务员推销房子的电话。我刚来省城时,曾找过房子。结果留了手机,从此便电话不断。不过也好,这些电话成了我孤独生活中的插曲。特别是上班时,我盼着手机响。一个人嘛,从小城来到省城,总得有朋友呗。没朋友让人瞧不起,我不能没有朋友。而事实上,真的没有。我换了手机号,从前联系的那些省城同学想找我也找不着。除了未接电话,另外有两条短信。一条是下午刚刚辞退我的公司的同事的,问我在哪,说换个工作也好。另一条是撒网短信,问:大哥,想交个朋友吗?这小儿科岂能入我法眼?我立马删了。

我打开手机网络,一搜,此处有无线网。我立即四处搜索密码,果然在收银处的玻璃柜台上写着:222222222。我用音乐简谱的读法读出了九个“来”。可见这大食堂的老板还是用心的。不像我遇到的那些公司的狗屁老板。这样我又想起下午的事来。老板那瘦尖的脸在面前晃荡,我恨不能用五只手指上前将他那尖瘦的脸搓成麻杆。我的手在虚空中收拢了一次,旋即就缩了回来。小桌子上的两个人喝完了汤,站了起来。我没等男人离开,屁股就坐到了椅子上。然后迅速将手机放到了桌子上。男人似乎觉得我太急躁了,望着我。我睨了他一眼,他用牙签捣着嘴,朝女人笑笑,推门出去了。我坐下来,骂了句“这对……”很快我就收了嘴,我无法骂出后面的话。我是很想骂人,而且这鬼天气,这鬼心情,不骂人才是怪事。可是……祖母说我命硬,嘴也硬。硬嘴骂不出脏话。后来祖母去世之前,曾给我留了一句评价:硬到最后,疼都是自己扛的。就凭祖母这話,我就得无限崇拜她老人家。我换了张椅子,背对着门,这样,我就能一下子看见整个大食堂里的情形。

这大食堂足足有一百多平,靠东边那里有楼梯,上面应该还有一层。进门左首,是一溜长长的玻璃橱窗,各种做好的家常菜摆放在里面。进来的人从进门处拿了托盘,然后选择菜品。选一样,服务员给你一样;等全部选好,外赠清汤一份,付款,开吃。我选了两样小菜:一份烧带鱼,一份豆芽菜。加上外赠清汤,一碗米饭,两菜一汤,也算像样。我端着托盘,回到小桌子旁,刚坐定,就听见前面大桌子旁对着我的那位老人说话了。

“这天太热,怕是不来了呢?”他的声音虽然苍老,中气倒还很足。

有人搭话了:“等等吧,会来的。”

搭话的人声音细,是背对着我的两位老人中的一位。从他们简单的对话中,我听得出来,他们是在等人。因此,他们面前的桌子上除了三只大茶杯外,一个菜也没点。

现在都兴吃饭店,老人们也不例外了。其实,饭店再好,哪有在家好?这些老人啊,何况天热得死蚂蚁,他们又都七老八十了,要是……我叹口气,低下头来吃带鱼。

“啊,老陈来了!”我听得出还是那细的声音,但充满了激动。

果然,大桌子对面就新坐上了一位。这是个老太太,清丝亮脚,气色也好。岁月虽然磨蚀了她,但从前大好河山的底子还在。她坐下后,笑着问:“我还不是最后一个吧?”

“不是。”坐在她一排的老人说:“除了老高、小刘和我,你是第四来的。今天来的,应该有七位。”

“七位?上次不是八位……”老太太似乎是叩了下桌子,说:“又是哪个?”

“钱大师!”

“唉,听不到他的小提琴了。他拉得可真好。”细瘦声音说:“我第一次听他拉琴,是高中时候,他那时候已经在市交响乐团了。他留着长发,那个长发啊!没想到,到老了,能混在一块了。”

“上次来的时候,钱大师其实是从医院里来的。”

“看得出。那次他只呆了十来分钟就走了。他走的时候那个眼色,现在想起来还……”声音有些哽咽,是那个一直没说话的老人。

“别这样,老高!我们当初可是说好的,走的时候不送,不哭,这些年,我们送走了也有十来位了吧?”

“黄院长,我只是忍不住。”老高道。

接着是沉默。四个老人围在大桌子边。我这边也停了筷子,我看见黄院长正端起大茶杯,揭了盖子,轻轻地跟其它三只摆在桌子上的大茶杯碰了下,然后喝了一大口。

老太太也揭开杯盖,轻轻地与桌子上其它三只大茶杯碰了下,然后也喝了一大口。

老高的杯子举得高,喝的声音也大。小刘的杯子几乎是贴着桌面碰着另外三只杯子的。他喝得无声。

收拾碗筷的服务员过来了,问:“还没来齐整?”

“还有三位。”

“那就再等等。”服务员从我的桌子边过,我问道:“这些老人都是?”

“每个月都来一次,四五年了。”服务员说:“听说从有这大食堂开始,他们就没断过。”

“都年龄不小了啊,每个月都来?”

“是都不小了。来着来着,有人就来不了啦。唉!”服务员端着盘子走了。

店里人明显多了。一大班子男人,衣服搭在肩上,上了二楼。但很快就下来了。其中有人嚷着:“楼上没位呐,哪里坐?”

他们站在楼梯口,手里端着选好了的菜。有人还提着瓶白酒。服务员道:“等会儿吧,很快就有人吃完的。”

“等?等到哪个时候?”

“快了,快了!”服务员扫视着整个店堂。

我吃了一小块带鱼,味道一般,典型的家常菜。对面大桌子上这时又添了个老人,这人戴着顶黑帽子。这大热天,多少人热得差点要掀了头皮,可他竟然戴着帽子,而且帽沿还拉到了耳朵根子上。他正在跟那个老太太低声说话,边上老高问:“徐爷,快拆线了吧?你也不说说,我们也去医院看看。”

“看个么子?不就是拉了一刀嘛。不过,嘿嘿,塌方了一大块。”这个徐爷的脸色虽然古铜,但看得出来有点虚。原来是头上拉了一刀。我看了看他,他这时竟然揭了帽子,一只青亮亮的光头露了出来。不仅仅青亮,整个左边几乎全部瘪了下去。那就是他自己戏称的“塌方”吧?触目惊心,却一点也不丑陋。老太太在那塌方处摸了下,问:“疼吗?”

“不疼。”徐爷的口气孩子般。

老太太说:“赶紧戴上帽子,别伤了风。”

徐爷戴了帽子。小刘说:“待会得点个海带排骨汤,给徐爷补补。”

“再补这塌方也长不起来了。想想当年在越南战场上,子弹擦着我的头皮飞过。麻嗖嗖的,硬是让我的头皮给抵走了。可这回,抵不过这病哪!也好,少了一块就少一块嘛,快八十岁了,少一块骨头算个么子!”徐爷说得豁达,黄院长说:“有这心态最好。老了,就要有老的心态。凡事看开,就是最好。”

那班子人依然站在楼梯口。有的甚至坐在了楼梯上,边喝酒边聊天。他们应该是在同一处打工的老乡,难得工余聚到一块,到这大食堂来喝酒。可是……有人忍不住了,跑到收银台边问:“啥时有位子呢?难不成真的坐楼梯上吃?”

收银员瞅了瞅店堂,说:“楼上有!”

“我们刚从楼上下来。楼上人头比下面还多,黑乎乎,跟黑木耳一样压着呢。”这人说话地道,新鲜。

收银员走出柜台,四处张张,回头说:“再等会儿吧,真的没位了。”

这人将扛在肩上的衣服扯到身上,指着我面前的那张大桌子,说:“那不有?那些人又没吃?”

“那可不行!”收银员答得肯定。

“怎么个就不行了?我们端着菜站着,他们在那喝茶。哪有这规矩?”这人声音提高了,楼梯口立即就有人过来增援,说:“没桌子就别开店。什么个大食堂?到底是喝茶的,还是吃饭的?瞧不起我们外来人是不是?”

收银员不断解释。过了几分钟,楼上下来个男人,看样子是老板。简单问了几句,老板道:“委屈你们了,再等等吧。那边大桌子,说什么也是不能让的。”

“咋就不能让了?写着他们的名字不成?”

“没写。但是不能让。”老板态度坚决。

人群从收银柜台慢慢向大桌子这边靠拢,老板拉住他们。老板说:“这样吧,你们到我办公室去吃,行了吧?”

“宁愿让我们去办公室,也不让他们让桌子。这真奇了怪了!”这群人虽然还在嚷着,但身子已随着老板往楼上去了。我看着对面桌子,就在刚才吵闹时,桌子上又增加了一个人。也是个老太太,正斜坐在墙边。她一边喝着水,一边说:“火车晚点,不然,早就到了。”

“现在火车哪有不晚点的?来了就好。”黄院长给她续了水。

老高问:“胡老师,听说你马上要去美国?”

“我才不去呢。睁眼瞎,老了,还去看美国大兵的脸色,我不行。我不去!”叫胡老师的老太太说:“我前两天跟我那丫头说,我得搬回这边来住。想想从前我们住在那大院里多好。”

“是好呢。”陈老太太攏了下白发,说:“上周那天下雨,我一个人晃着晃着,不知怎么地就晃到了大院子那儿。现在全成了商业广场了,都是人,挤得慌。从前那些小巷、柳树、爬山虎,还有那口井,都没了。”

“百花井。”小刘插了句:“听说移到公园里去了。”

“井怎么个移法?”徐爷嗓门大,他一问,小刘也愣了。小刘声音本来就细,这一下更细了。他支吾着:“大概是将井台移过去了吧?别的,难道井水能移不成?”

“那就不是百花井了。只不过借了个名字。”黄院长看着手机,自言自语道:“老金人呢?平时他可是来得最准时的。”

“是啊,老金?”徐爷朝大食堂里扫了一遍,好像要将躲在那里的老金给扫出来。他回过眼神,说:“老金听说最近在写书,写我们那个大院子。说不定哪天就弄到了电视上呢。我想想那大院子,也该写。住了那么多人,发生了那么多事,经商潮、出国潮、大拆违……这个城市发展的哪一件事,大院子里没经历过?到头来,一院子人东南西北。远的,甚至到天上去了。”

“老金要写,我们也得给他凑凑。比如黄院长教人唱戏那事,就是很好的段子。”老高有些调侃。

黄院长也不恼,只笑得有些尴尬,说:“都陈芝麻烂谷子了,提它干啥?”

“就那精彩!”徐爷将大茶杯在黄院长面前摇了摇,说:“比如这茶水,陈茶经泡。你那时候教小叶儿唱戏,一招一式,一唱一念,恨不得将人家抱在怀里。可到头来,人家还是飞了。”

“她不飞能留在大院子不成?”黄院长倒是豁达,说:“她是个苗子,只可惜后来没继续唱戏……”

“老黄,到咱这年龄,说说,还想那小叶儿么?”徐爷问。

陈老师捅了下徐爷,说:“还想个啥?别再问了。”

又是沉默。

我继续吃着带鱼。带鱼又干又硬,不过辣得到味。我喜欢吃辣,就像我这个人命硬一样。我将带鱼的细刺从嘴里吐出,这时手机响了。本来我不准备接,接了也无意义。不是租房电话,就是推销电话,反正与我无关。不过这回铃声却响得顽固,我有些生气。我又想骂人了。连餐饭也不让人吃个安生,这世道?我瞥了眼来电提示,居然是老板。

就是下午三点钟刚刚辞退我的文化公司的那个瘦尖的老板。

这下有戏了。我突然很兴奋。我按了接听键,又按了免提,却不说话。里面的声音在喘,我想象得出来,那声音从瘦尖的喉咙里挤出来,时断时续,多么艰难。我听着却受用。那声音道:“你下午说我司什么之心,路人皆知,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

“没啥意思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就是没啥意思。”

“你不要侮辱我!”

“我哪敢侮辱你?老板——”

“你虽然走了,但你手头那个文案还是得交给我。那是职务行为。”

“哈哈,我都忘了。我又不是你公司的人了,还有什么职务行为?见鬼去吧!”我挂了电话。

前面大桌子上的那个细声音的小刘回过头来,他脸色清秀,有些女相。他将手指贴在嘴唇上,说:“年轻人,别发火。有什么事好好说。看看我们这些老家伙,个个不都心平气和?”

“我可……”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瘦尖的老板。我干脆关机。

小刘,不,其实应该是刘老,依然望着我,然后在转回头时道:“吃饭吧,吃饱了,火气就消了。”

我笑了笑。我觉得他说的话符合物理学原理。气在肚子里,吃下饭后,就被饭给挤走了。我吃了口豆芽菜,冷了。大桌子上黄院长正在拨打手机。他拨了会,对盯着他看的几位老人说:“没人接。”

“那打家里。”声音有些急促了。

黄院长又打,还是没人接。他摇摇头,说:“老金这是怎么哪?平时可不是这样的。”

“是不是……”

“不会吧?”

“肯定不会。”

“那再想想办法。”

“我记得我家儿媳妇认识老金家丫头。我来问问。”老高说着就在手机上拨弄。大概是视力不好,找了半天才找着号码。

很快老高家儿媳妇就接了电话,问咋了,有啥事?老高说我们几个老伙计正在聚会,老金,就是那个从前大院子里那个老金,一直没来。手机也打不通。人找不着。老高儿媳妇大概觉得老高有些绕,就问找不到老金给她打电话干吗?老高说你不是认识老金他女儿吗?你给她女儿打个电话问问。

老高儿媳妇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答应马上就联系。陈老太说:“依老金的性格,他要是不能来,是会事前来个电话的。”

“那就是。”徐爷又脱了下帽子,再戴上,说:“我这都塌方了,不也来了?”

大食堂里就餐的达到了高峰。有好事者曾作过研究,说一个城市晚餐高峰值往往反映了一个城市经济发达程度。晚餐越早,经济相对就比较滞后;晚餐在八点到九点之间,说明经济活跃程度最高。在我居住了三十六年的那座小城,晚餐一般是下午六点,不会超过七点。而在省城这半年,我发现一般晚餐时间是七点以后,高峰时段在八点到九点。此刻,不少人站在店堂里,等待座位。服务员也在不断提醒:请就餐结束的顾客,主动让出座位,以供他人用餐。我吃完了最后一块带鱼,开始喝汤。这时前面桌子上老高的手机响了。几乎就在响的同时,老高大声且急切道:“找着了吗?怎么啦?”

“找着了。老金正在医院抢救。”

“抢救?咋啦?”

“脑溢血。听说下午要出门时在楼梯上摔了下,后来就……”

老高问:“在哪家医院?”

“省医。”

老高捂着手机,说:“来不了了。老金,怎么就摔了呢?”

没人回答他。他又问了遍,还是没人回答。

我又喝了口汤。汤味有点咸,不过,这大热天,要咸一点。咸点才有味道,才有感觉。我打开手机,儿子给我发了条短信,是他在小巷子里那绿萝下抬头看的图片。儿子同时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绿萝都这么茂盛了。”

我眼睛一湿。再命硬的人,也过不了这一关。我低下头,又喝了口汤。汤味更咸了。

有人端着盘子坐到了我对面。我将盘子让了让,抬起头,就看见大食堂的老板站在前面大桌子边上。老板问黄院长:“人都来齐了吧?个个气色都好,真不错!”

“有人来不了了。”黄院长说:“不好意思,耽搁太久了。我们就来点菜。”

“不,不!我不是催你们。这里再忙,你们这桌子也都得是你们的。今天晚上,这桌子只属于你们。店里新做了酸辣汤,等会儿,我让服务员给你们每人送一碗。”老板又拿起水瓶,给六个老人每人续了点水,说:“你们慢慢点菜,我还得去招呼别人。”

“没想到,这小子如今越来越懂事了。”胡老师说:“他当年在我班上,可是最调皮的。大院子的其他孩子,哪个没受过他欺负?”

“那倒是。一转眼,他也四十多了吧?”小刘说:“怪不得我们一天天老了,一个个走了啊!”

徐爷“哈哈”一笑,说:“别这么闷着了。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不送,不哭的嘛!走,点菜去。”

陈老太扶着徐爷,两个人过去点菜,其他人也跟着过去。大桌子上就只剩了老高一个人。我看见老高在抹眼泪。我喝完了小碗中的最后一口汤,起身正要往外走。手机又响了。

我迅速接起来,我以为是儿子。但不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迟疑了下,还是接了。

只说了一句,我就听出来了,是吴大权。我大专的上下铺。

吴大权一直是土得掉渣的皖南口音,问:“在哪?怎么到了省城,也不說?想玩失踪?我要不是到你们老家出差,还真不知道你小子也玩了这么一出,在省城半年,居然也不联系。存什么心呢?”

“我……我……”我一向命硬,嘴硬,但这会儿却软下来了。我鼻子发酸,眼睛潮湿。我说不出话来。吴大权说:“你别说了。你的事我都知道了。这样,你到我这来吧,院里最近正要在江南搞个试验项目,你去,怎么样?只不过那不在省城,但可是干老本行呢。这你能行,是吧?”

“在江南?”

“江南。”

“我考虑下。”

“还考虑什么?总比你到处漂好。明天来我这里,咱们细谈。”吴大权说:“我在你老家见到了喻小河。所有事我都清楚了。明天再细谈。”

我还想说。但吴大权挂了。他这人就是这样,比我还霸道。

徐爷和陈老太已经选好菜,端着托盘回到了大桌子边上。老高也已起身去点菜了。我在大食堂门口站了会,又走进来。我径直走到大桌子边,问徐爷:“我能在这坐会儿吗?”

“当然行,小伙子,坐,坐!”徐爷说着,将托盘推到了大桌子中间。

我坐下来,给瘦尖的老板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晚上将文档传给他。等我发好短信,六只托盘已整齐地摆放在了大桌子中间。我坐下看着他们,脑子里却涌出一朵盛开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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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员工培训学习心得体会范本合集(范文推荐)

最近发表了一篇名为《员工培训学习心得体会范文》的范文,感觉写的不错,希望对您有帮助,为了方便大家的阅读。培训能让员工不断的提高,并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缺点。经过员工培训,你一定有许多的收获,不妨来写一篇员工培训心得。你是否在找正准备撰写“员工培训心得体会范文”,下面小编收集了相关的素材,

2022不期而遇作文600字初中记叙文

《不期而遇作文600字初中记叙文》是一篇好的范文,感觉很有用处,希望对网友有用。,美词,像是袭袭的寒风慢慢轻掠大地,刺刺的,一缕****的阳光下有一小缕的橘红色静静的生长。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收集整理的关于不期而遇600字初中记叙文,一起来看看吧!不期而遇作文600字篇一苏轼有语人间有味是清欢,或许正是

2022年度幼儿园清明节主题活动总结范本

《2022幼儿园清明节主题活动总结范文【精选】》是一篇好的范文,感觉很有用处,为了方便大家的阅读。,又称踏青节、行清节、三月节、祭祖节等,节期在仲春与暮春之交。清明节源自上古时代的祖先信仰与春祭礼俗,以下是小编整理的2022园清明节主题总结,希望可以提供给大家进行参考和借鉴。2022幼儿园清明节

2022年大学生档案自我鉴定300字10篇

2022年普通大学生个人社会实践实习报告精选服务社会做好思想准备和业务准备,公司内部电脑系统都是统一英文系统,就要求自己以职场……[详细]2022年党员思想汇报例文两篇【完整版】所以在以后的学习和生活中,经历过苦难的中国,工作以及生活中,特别是通过学习党章党纪……[详细]企业员工服务意识培训心得体会

以小见大作文500字范本(范文推荐)

最近发表了一篇名为《以小见大作文500字范文【精选】》的范文,感觉写的不错,希望对您有帮助,重新编辑了一下发到。一件事情的发生,离不开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这六方面,即常说的六要素,只有交待清楚这几方面,才能使读者对所叙述的事,有个清楚、全面的了解。这里小编

2022年度有关安全学习心得合集(2022年)

本页是最新发布的《有关安全学习心得》的详细范文参考文章,感觉很有用处,看完如果觉得有帮助请记得(CTRL+D)收藏本页。有了一些收获以后,可以记录在心得体会中,这么做能够提升的书面表达能力。相信许多人会觉得心得体会很难写吧,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收集的有关学习心得,供大家参考借鉴,希望可以帮

小学品德教师期末工作总结范本合集

最近发表了一篇名为《小学品德教师期末工作总结范文》的范文,感觉很有用处,重新整理了一下发到这里[http: www fwwang cn]。时光飞逝,如梭之日,回顾这段时间的工作,一定有许多的艰难困苦,是时候在工作总结中好好总结过去的成绩了。下面小编在这里为大家精心整理了几篇小学教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