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不熄
我们都在匆忙赶路,抬起头大步大步地向前走,但有时候,不妨回过头来看看,我们曾经拥有的,现在还剩下多少。
很久没回老屋了,那天在家闲着没事儿,闲着也是闲着,回去看看也好。
到了以后,花了半天的时间才把那把铜锁打开,一推门,“吱吱”的声音鼓动耳膜。踏过门槛,一股陈腐之气扑面而来,好似咸腌菜的味道,又酸又辣。亲戚们大都忙,没什么人过来打扫。我环顾四周,屋内的摆设大都没变。可能太久没回来,觉得屋子反倒陌生了好多,心中也略有些不安。厅堂中唯一的一盏白炽灯依然悬挂在那儿,发出惨黄的光,哀伤,无情。灯光并没有给屋子带来一丝生机。我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伸出右手,在灶台上轻轻地抚了抚灰,冷冷的,沙沙的,那触觉带来一种透心的凉。冷的灶,冷的心。我蹲下,提了提眼镜,看到灶台已经裂缝纵横,轻轻碰一下都有“垮台”的危险。
老屋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那般神气,想当年他在狂风暴雨夜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那硬朗的气象如今都不复存在了,也许亦不会重来。更何况屋在,人未必在。惜这景象悲凉,我低下头,默叹了一口气,正要朝屋外走。谁知这时突然响起“嗡嗡”的声音,空荡荡地响着,瞬间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也着实吓了我一跳。原来是我无意中触到了鼓风机的开关,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鼓风机不但没有生锈,竟然还能动得起来。它似乎在对我说些什么,又似乎,是在劝我不要走?
就是这熟悉的“嗡嗡”声,将我的思绪牵回到数年以前……
屋外,一片白茫茫的霜铺满了田野,院中的水槽也浮上了一层薄冰,在曙光还未降临之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寂静,这就是南国冬天的黎明时分。看东方,远处的远处一轮红日正在升起,金色的光越来越浓密,照在田间,逼迫冰冷的寒气快点儿离开。渐渐的,阳光从窗户缝中钻了进来,光柱清晰可见,照到脸上,慢慢地将我唤醒。每一天我都是这样醒来,那样的气息是决容不下闹钟这种东西的。我闭着眼穿好衣服,朝房门外走去。打开门,朦胧着睡眼,先听到的是鼓风机的“嗡嗡”声,再嗅到的是米饭煮熟的香味,待眼睛完全睁开,外公正坐在灶口前。这时,他正在往灶里添柴火。灶的最里边还有个小罐子,那是顺便烧热水用的,我每天都用那里的热水洗脸,水中也总有些烟火味。
外公穿衣服有个习惯,在夏天,他要穿件青色的薄衣衫,里面再来一件白背心。看上去很轻便,也很帅气。冬天可就不一样了,江南的冬天也是很冷。印象里,他有无数件同一个款式的棉衣,像这样的早晨,他总会往身上套个四五件,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他是家里起得最早的那一个,每天早上都要做饭,我醒来时,他的饭都是要熟了。灶口前还有张小椅子,他烧水做饭都是坐在那上边,手里拿着火钳,有时还夹着烟,不停地观看着灶中的柴火。锅上已经冒起腾腾的热气,打开锅盖,蒸汽就更多了。从墙上小洞射进来的阳光正好打在蒸汽上,颇有些小仙境的味道。这副场景我终是忘不了的。
我在桌前吃完用大锅煮出来的第一碗白米饭,便到学校读书去了。中午,我一般不回家,但有时候也回。
下午四点一刻,学校准时放学。从学校到家要走一段公路和一段田间的小路。小路两旁全是菜地。虽是冬天,但在褪去白霜之后,田野依旧是绿油油的一片。走在路上,远远的就看见自家小屋的烟囱正往上冒着白烟,灶又在酝酿米饭了。白烟越冒越高,就好像一道行军令,催促着我加快回家的脚步。临近家门时,又听到鼓风机的“嗡嗡”声,迅捷而有力,如战鼓的击声一般,和我肚子的“咕咕”声一唱一和。进门时,外公和往常一样,端坐在灶前,看见我回家时,翘嘴笑笑,我会意地赶忙放下书包,一屁股就坐到了灶口的那把椅子上。我坐好后,外公走到灶台前,掀开锅盖,从里面端出一碗热黄酒,再过来坐在我身旁的桌前,背朝着我,美滋滋享受着佳酿,时不时的发出“啊~~”的华美乐章。那时候觉得外公特厉害,因为他从锅里端出热酒的时候,他能把碗放在手上很久,一点也不觉得烫,后来才明白,人活在世上,经历的多了,自然也就不觉得烫了。外公品着他的黄酒,而我也要享受我自己的乐趣,我得专注于灶中的火候,这可是件不容易的事,火要是稍小了些不打紧,再添把柴就是了,火候要是大了就不得了了,等闻到了饭焦味之后再去扑火,一切就都来不及了。于是,每觉得快好的时候,我就会提前把鼓风机关掉,用小火慢慢地烧。最后当米饭出锅的时候,心里总是觉得暖暖的。
每隔一段时间,不知道是有特定的日子,还是随便的隔一段日子,外婆会把那口黑色的大铁锅从灶上卸下来,拿到屋外,反过来扣在草地上,拿上铁锄头,用锄头侧过来在锅底上刮,随着来回的刮动,一层层黑色的锅灰从锅底滑到草地上。刮锅灰的时候,力度要控制得很到位,不能太重,也不可太轻,这种铁锅很薄很脆,稍不注意就会在锅底凿出个大大的窟窿。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一次外公亲自掌锄,他一手拿烟,一手拿锄,当他一锄子往上抡的时候,结果是——没有收住,“哐当”一声,锄头重重的砸在了锅底上,硬生生地凿出了个大洞。外婆因此嘀咕了外公好久。我在一旁偷偷地乐着。刮完了锅灰,草地上会留下一个黑圈,对我来说,这也是件有趣儿的事,我总会先跳进圈里,跳出来,再跳进去……
其实关于这些锅锅灶灶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些,传说中还有一个灶王爷……
闲暇的时候,外公喜欢和我说些民间的典故和传说,其中自然也少不了灶王爷的故事。据说从前在我们这一带,有户人家姓林,这户人家很穷困,经常是有上顿没下顿,但是他们却经常为乡里乡亲的做好事,还收养了三个被爹娘抛弃的女娃,让她们不至于流落街头。这一切都被灶王爷看在眼里。有一天,家里又揭不开锅了,正当他们苦苦挨饿的时候,他们突然闻到一阵浓浓的饭香。显然,这香味是从锅里边飘出来的。大儿子和二儿子慢慢地靠近灶台,二儿子颤抖着手将锅盖掀开,眼前的这一幕让两人都惊呆了,里面竟是满满一锅的白米饭。于是家里的其他人都凑了过来,这是灶王爷显灵了,他们忙围着灶台跪下,给灶王爷磕了三个响头。灶王爷显灵这件事他们并没有声张,只是继续做着他们本分的事情。经过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最终,二儿子及第高中,后来成为了造福一方的父母官……
时空凝聚了一切的记忆,正在乐呵呵地回想着,又一股寒意从四面侵来,回过神,发现自己始终是坐在小屋冷冰冰的凳子上。扭过头再看灶台,还有那通天的烟囱和那捆没有烧完的干柴,眼前竟有些模糊了。
人随心走,起身走到灶台前,抱起地上的干柴,小心地放进灶台中,慢慢地将它们点燃,火焰也渐渐地窜上来,在眼前虚虚实实地浮动着。庆幸的是,这口没有架上锅的灶,在最后一刻获得了最后的光明。
瞬息间,火焰变得无力,再后来,苦苦地化作了一缕白烟,白烟从烟囱上升了出去,飘向了我从没有去过的地方,那里应该很好玩,当然也少不了那口熟悉的灶台,那碗热黄酒。
我想,时间所带不走的,只有藏在心底的分分怀念。
那个地方,有一天我也会去,新的灶火依旧会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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