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在李庄
又到人间四月天。这里的田园和山坡,早已被“春的光艳”照亮,被“细雨点点”染绿,“轻灵”在柔风携香的红绿中“交舞着变”。月亮田边,一座粉白墙、小青瓦、花格窗的川南民居,翠绿掩映,古朴、凝重,婆娑的光影里跳荡着岁月的沧桑,轻轻走近,一股安宁幽静的气息扑面而来。
位于川南名镇李庄上坝村月亮田边的张家老院子,是多少人的钟情与梦幻!这就是一代才女林徽因一家人在抗战时期生活了6年的地方,这是她一生中最为艰难的岁月。在这个偏远的长江第一镇,她用镇定和坚强,演绎了让人仰止的生命绝唱,她用智慧和才情,与夫君梁思成携手写下了名垂中国建筑史册的华彩乐章,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演绎了中国文化在硝烟中传扬的奇迹。
75年风雨阳光,林徽因这个名字已经嵌入了李庄历史文化的脉管。
走进李庄,才走近了真实的林徽因。
“不能鬼子来了,我们的文化就断了”战乱的炮火,挡不住她探寻的足迹
“好漂亮哟,一个穿着蓝花花衣服的女子像仙女一样,从月亮田的青石板路走过来,走进我们张家院子。她笑眯眯地站在大樟树下,把我们全院子的人都看傻了!”
80岁的陈安福太婆,现住四川宜宾市翠屏区李庄镇上坝村月亮田张家老院子,她精神矍铄地站在老院子的天井里对记者说,“第一次见到林徽因来李庄时,我才6岁,我们当了6年的邻居。”听着陈安福太婆生动与激情的回忆,我的眼前幻化出林徽因站在天井里大樟树下的倩影,她浅浅地笑着,轻启朱唇,仿佛又在吟诵她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那是腥风血雨的岁月,日本侵略军的铁蹄迫使北平一批国立高等学府和研究机构被迫南迁,其中的中国营造学社,颠沛流离长达三年多,被日本飞机追着跑,从南京、武汉、长沙到昆明,他们一路逃难,一路收集古建筑资料。最终,于1940年冬天,迁居四川宜宾境内的李庄古镇,找到了一个可以安身和从事研究的宁静之地。同时迁居李庄的还有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体质人类学研究所、同济大学、金陵大学文学研究院等,那时的李庄,就像一颗浸泡在雪水里的种子,顽强地孕育着希望与生机。
出生于书香世家的林徽因,自幼接受传统文化教育,尽管她16岁开始在西方教会学校读书并有着留学欧美的经历,但是,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文化一直滋养着她的心灵,在她的骨子里留下深深的印烙。她说,文化是一个民族的魂,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丢,“不能鬼子来了,我们的文化就断了。”
作为营造学社的主力,梁思成和他的夫人林徽因携着老人和孩子,住进了李庄镇上坝村月亮田边的张家老院子,一家三代蜗居在四合院东头的三个房间。这年,梁思成39岁,林徽因36岁。
终于安顿下来,但林徽因的心却很不平静。她和丈夫的使命,就是带领营造学社的同事,编撰酝酿了多年的《中国建筑史》,填补我国这一学术空白。她明白,一个国家的建筑史,承载了一个民族的文脉,体现着物质生活和意识形态的诸多元素,是一个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建筑史的演变,也映射着中国政治、历史、文化的演变。林徽因说:“祖先的文化精髓,不能葬送在鬼子的铁蹄下!”
她一心想要夺回几年来在颠沛、逃亡、躲避日军飞机轰炸中损失掉的时间。于是,住进这个张家老院子,她来不及去欣赏老旧院落的古朴和房前屋后绿树参天的壮美,也无暇去探寻上百年来在这座深宅大院里留下来的人间故事。早上,她五点就起床,请来泥工封堵寝室通向月亮田的门洞。她还和佣人一起,清理房间杂物,布置办公室和寝室。从未干过杂活的贵族小姐,几天累下来,就有点体力难支,但她总是用淡淡的微笑来应对疲劳,用自己的双手换来一个简洁、雅致的小家。
有了安身之处,林徽因舒了一口气,他们终于可以开始干想干的事了。
有一天,人们看见四合院天井里的大樟树上直直地悬挂着一根青翠的竹竿,那是林徽因找人挂上去的。别人不解,还以为是大小姐要荡秋千呢,林徽因听了莞尔一笑,等院子里的人都走了,她就来到大树下,抬头望望,伸开双臂,用力握住竹竿,慢慢向上爬去。过不一会,她就累得气喘吁吁,但她还是咬牙坚持着。她说她用这样的方式来健身,为的是让自己柔弱的双臂双腿变得结实有力,一来应对新的艰苦生活环境的挑战,二来为丈夫梁思成多分担一些攀爬古建筑搞测绘的事情。
她常对营造学社的同事们说,学术千秋事,来不得半点虚假,必须一丝不苟。多年来,她和梁思成一直坚持攀屋顶,上房梁,准确地测绘、考证古建筑的结构和尺寸,就是在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下,也没有停止过。眼下,梁思成因为腰椎病正穿着钢背心,爬上爬下很不方便,林徽因就暗下决心,让自己顶上去,她发誓要为撰写《中国建筑史》获取精准、详实而广泛的第一手资料。
林徽因曾经这样说:“许多人做了岁月的奴,匆匆地跟在时光背后,忘记自己当初想要追求的是什么,如今又得到的是什么。”
千年李庄,千年积淀,留下了不少绝美的古建筑群落,它们静卧苍穹之下、苍松之间,在林徽因眼里,那就是一首首凝固的诗啊!她迫切想走进它们,欣赏它们,解读它们。因此,爬竹竿的锻炼开始没多久,她就把外出测绘的事摆上了日程,总是催着梁思成尽快上路。
蛰伏在长江边的李庄,冬天异常寒冷,而林徽因心里却揣着一团火。天一放亮,她就和梁思成起程了。脚穿一双当地产的天蓝绣花布鞋,肩背一包鼓鼓囊囊的测绘工具,林徽因信步与梁思成并肩行走。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薄雾缭绕,仿佛演奏着一支轻快的畅想曲。李庄境内的螺旋殿、魁星阁、张家祠、禹王宫,处处都留下了他们攀爬的汗水与足迹,被梁林称为“李庄四绝”,后来写进了《中国建筑史》。
多少个夜晚,一盏煤油灯,陪伴他们伏案撰写到深夜。林徽因和梁思成学术报国的理想和信念,就像那灯火,灼灼跃动,夜复一夜地照着他们的窗棂和内心澎湃的激情。
困难如山,使命如天从容做学问,梦里见炊烟
抗战没有前方后方,李庄虽然没有硝烟,但对林徽因来说,却困难如山。
住进李庄,林徽因耳边还不时响起日本飞机的轰炸声,每天的日出日落,夜去昼来,都让她充满紧迫感。
由于李庄属典型的川南潮湿气候,冬季阴冷,夏季酷热,梁林夫妇居住的房屋,竹篾抹泥为墙,不保暖也不隔热,室内阴暗潮湿,入川不到一个月,林徽因的肺结核病就复发了。
那段时间,丈夫梁思成正在山城重庆为营造学社筹集研究经费而东奔西走,得知夫人发病,便买了些抗生素之类的药品,星夜兼程,赶回李庄。
林徽因卧病在床,梁思成心疼不已,为她打针、喂药,悉心照料。见林徽因身体十分虚弱,梁思成决定放下手里的所有事情,守护在林徽因身边。
然而,在林徽因看来,国难当头,抢救文化就是为国尽忠,须争朝夕,惜分秒。这天,林徽因对梁思成说:“思成,我们的编撰工作刚开始,不能因为我的病耽误了,你应该全力以赴去做我们共同的事。”
梁思成说:“徽因,你都病成这样了,我哪还有心思去工作。照顾好你,就是我现在最大的工作,我要天天守在你身边。”
林徽因深情地望着丈夫,两行感动的泪水顺着有些苍白的脸颊静静地往下流。她说:“思成,我们是知识分子,传扬文化就是我们共同的信仰和坚守。日本人的刀枪炸弹都阻挡不了我们探寻的脚步,疾病又算得了什么?再说,我这是慢性病,一时半会好不了,你还是尽快回到工作中去。”
在林徽因的再三催促下,梁思成才开始一边工作一边照料。他带着林徽因的叮嘱和期待,时而去重庆,时而去川南,不断地搜集和完善编撰资料。
梁思成不在身边的日子,对林徽因来说,是最为困苦的。生性开朗、活泼、快乐的林徽因突然面对枯寂的生活。回想当年,北平曾经几乎每周都有的沙龙聚会,“星期六朋友”常常穿梭的那扇门,以及“太太客厅”刮起的“快乐旋风”,此时此刻都已离她远去。正如她的独白:那些相约相伴的友人,有的骤然离去,剩下的又都在某个渡口离散,岁月留下的红尘陌路,如今只有踽踽独行,一个人的细水长流。
林徽因躺在病床上,虽然孤单,却神情淡定,表现出一种不慌不忙的坚强。
一天,她静卧在床,面对着墙上的挂钟,写下一首新诗《一天》:“今天十二个钟头/是我十二个客人/每一个来了,又走了/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她把挂钟的十二个钟头的刻度,当作轮流来探访她的十二个来客和朋友。有朋友就不会寂寞,有朋友就会有诉说,有朋友就会有快乐。相由心生,境由心造。如果没有强大的内心,没有积极、阳光的人生态度和学术信仰,哪会有超乎寻常的奇特想象?哪会面对疾病和困苦而没有彷徨、没有颓丧、没有绝望?
脚步轻轻,呼吸轻轻,走在梁林故居,穿过他们的父母房、两个孩子的房间,我再次回到林徽因和梁思成居住的寝室,踩着松木铺就泛黄了的地面,感受着屋里透出的丝丝凉意,凝望粉白的老墙,仿佛看见林徽因描写过的那口挂钟:方型,黑边,白底。四壁无语,忽然,老房子里传出的挂钟走动声“嘀嗒”作响……
困难如山,使命如天。林徽因没有悲伤惆怅,孤寂的日子依然过得充实,她始终没有忘记营造学社安排给自己的任务,顽强地承担了《中国建筑史》全部书稿的校对,即便是发高烧,她也用枕头垫在背后,撑起身子,捧起手稿,潜心校对。她和往常一样,气质如兰,婉约内敛,精力充沛,从容地维持在任何情况下都像贵族一般的高贵和优雅。
当年,李庄是一个只有不足万人的江边小镇,而那年陆续有一万多避难的“下江人”涌来,每天都能看到穿着长衫、旗袍,西装革履,胸前别着钢笔,腋下夹着书本,烫着卷发或梳着偏分头,操着外地口音的人,三五成群地进进出出。
随之,物价开始上涨,供给日渐紧张。越来越清苦、拮据的生活,一天天考量着重病在身而又肩挑家庭重担的林徽因内心的坚强。林徽因想方设法节省开支,自己动手给夫君和孩子缝补衣服。她和家人到场镇,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如她的首饰、梁思成的钢笔、像样一点的衣物,都送进了典当铺,或换点现钞,填补家用,或换点红糖、猪油,以补补身子。林徽因喜欢给朋友写信,但这时的生活早已由不得她潇洒地用纸,她只能用捡来的包裹过点心、糖果的油纸做信笺,而把省下来的每一张纸都用在了书稿的编写上。
从容做学问,梦里见炊烟,彰显出一种不慌不忙的坚强。
舍“小我”取“大我”她坚守的,不亚于战火中的一个高地
乱云飞渡,江河奔流,李庄桂轮山几度花落花开。战争、疾病、困苦,都没有把林徽因击倒,她和丈夫梁思成对中国建筑的研究和《中国建筑史》的写作一刻也没有放弃。他们坚守的,不亚于战火中的一个高地。
林徽因和梁思成简陋卧室里的书案上、病榻前,堆积起厚厚的《二十四史》和数以千计的照片、实测草图、数据以及大量的文字记录。病痛中的林徽因,为书稿撰写了五代、宋、辽、金部分的建筑发展史以及中国宫庭建筑的特点和制式、宗教建筑艺术、中国塔的建筑风格;辽、金桥梁建设和城市布局、民居考证。一字一句,都浸透了她满腔的心血,折射出超人的毅力和智慧,彰显出忠贞不渝的文化追求和学术信仰。
1941年初夏,林徽因在病中坚持着学术研究,一个噩耗突然向她袭来,她深爱的、当飞行员的天之骄子三弟林恒在成都空战中遇难,为抗日战争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痛苦可以锁住她的咽喉,但没有击倒她的身躯。在李庄,林徽因沾泪写下《悼三弟》这首痛彻肺腑的诗篇之后,又在油灯下彻夜疾笔,继续完善《中国建筑史》。
1942年秋天,林徽因和梁思成的老朋友、美国历史学家费正清夫妇,特意从重庆来到李庄看望他们。见到病重得脸色苍白、颧骨高耸的林徽因,费正清夫妇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动员梁林夫妇去美国发展。美国各方面条件都优越,林梁若是应了,也许更能施展他们的才华,也许林徽因的病就能得到有效治疗,然而,林徽因微笑着,婉言谢绝了这对老朋友的好意。
美国朋友说:“依我设想,如果美国人处在此种境遇,也许早就抛弃书本,另谋门道,改善生活去了。”
林徽因说:“中国南方的民居最充分地体现了中国的人文精神,我有个设想,等身体好起来的时候,要对江南民居作一番详细的考察。”美国朋友离开的时候说:“我明白了,你的事业在中国,你的根也在中国。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是一种不能移栽的植物。”
她执意留在中国,彰显的是舍“小我”取“大我”的情操。
穿行李庄,如今居住在梁林故居旁的一个农户亲口对我讲:“一天,11岁的女儿梁再斌问母亲:‘要是有一天,日本鬼子打到李庄来了,我们怎么办啊?’斜靠在床上的林徽因,瘦削的脸上有些苍白,她慢慢坐直身子,拉着女儿的手,沉着地说:‘女儿,不用怕,我们旁边不就是长江吗?要是日本人到李庄了,我们一家人就到长江去。’声音沙哑,却句句如钉。”听了林徽因在李庄的又一个闪光片段,我顿时无语。柔弱多情的外表,为了一份坚守,却包含了一颗多么伟大而刚烈的内心!
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传到李庄,连续几天,李庄的大街小巷都卷起欢乐的狂潮。林徽因也想上街去,但日益严重的肺结核病让她根本无力行走。梁思成便请来一乘滑竿,她被人抬着走出月亮田,走过3里多小道,在李庄码头一棵大榕树下的茶馆前停下。林徽因努力撑起病弱的身体,让喜悦的目光融进欢乐的浪潮,融进蔚蓝色的天空……
走进李庄吧,穿越历史迷雾,你就不会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林徽因。不要浅浅地了解她,不要只是为她与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的感情而津津乐道,称她是一个风情女子。真正走近她,读懂她吧,让她的追求、她的生活、她的文字和思想涌入你的内心,你会发现,她是中华女儿的象征,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华范儿”!(责任编辑/吕文锦 设计/毛艳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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