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老樟树
作者简介:
羊角岩,原名刘小平,土家族,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曾荣获首届湖北文学奖和湖北省第六届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大奖。现任湖北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文联副主席,《土家族文学》杂志执行主编。
一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凤子叫了林大力的出租摩托车到镇上去。
她男人郑凡平通过邮局给她寄了五百块钱回来,她得亲自去取回来。
郑凡平跟老樟树湾的好多男人都在广东的一家建筑公司打工,去年腊月二十八才赶到家跟凤子结婚,正月初四,蜜月还没度上几天便又匆匆地坐了船顺清江东下。凤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刚刚懂得了做一个女人的奥妙滋味儿哩,男人却又要远去了,而且一去就是一年,世上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吗?临出发前,也就是初三那一夜,新郎竟要了新娘五次,他说:“又是一年到头才能回来,如果到时候买不上火车票,说不定还回不了,所以,我想要把一年的好酒都提前在今夜喝了。”凤子的话便也有了几分“浪”:“只要你酒量大,就让你喝个够。”最后,他在她的臂弯里醉成了一滩烂泥。
除了做那事儿,他俩说了一整夜的话,尽管到天亮分手的的时候觉得也并没有说多少内容。除了疯话,也有不少是正经话。比如郑凡平说,他一定要在外多挣钱,争取过几年把这栋老屋换成砖瓦的小栋,还要买卫星天线锅,买太阳能热水器,总之山外的人现在享受的他们将来也要享受,特别是将来有孩子后不要遭罪,要过上舒心的日子。说到孩子,郑凡平说:“我的种子很好,你的土地很肥,说不定这几天就怀上了我们的孩子。”
郑凡平叮嘱说,他不指望凤子在家里种上多少田,反正田里也种不出多少货,凤子能跟婆婆一起把两头猪喂好就成,自己种点儿菜园得了。
郑凡平的哥哥郑凡林也是要一起去打工的,留下嫂子秦春芳和读小学一年级的女儿娟子在家。哥哥嫂子早已分家,另建了一栋瓦房过生活。郑凡平最放心不下的,除了新娘凤子,还有母亲。郑凡平说:“我妈是多病,特别是哮喘,得托你多操心。嫂子的心性我不了解,怕是不能指望。”凤子吻了郑凡平的脸,说:“有我在,你放心吧。”
第二天早上,汉子们都走出家门,扛着蛇皮口袋一齐出发了。凤子依依不舍地将郑凡平送了一程又一程,郑凡平当然也舍不得离开新娘,但却担心她走累了,但反复地要她回去,凤子总说,不嘛,让我再送几步。凤子一直走到村口的那棵老樟树下才止步。郑凡平特意地指了指需几人合抱,树枝蓬勃如伞盖的老樟树对凤子说:“这是几百年前我们郑家的祖先到山里来安家的时候栽下的,老远就闻得到它的芳香。我们村就是因这棵树而得名。”
郑凡平走得看不见身影了,凤子还在挥舞着手臂。
郑凡平走了两三个月了,他每个月都有信来,也有钱邮寄回来。在村小学读书的侄女儿娟子会从学校里把信和汇款单给凤子带回家来。凤子每次取钱,便也给郑凡平寄回信。比如告诉郑凡平,苞谷田是请隔壁的林大力帮忙耕的,然后姐姐郑凡英和嫂子秦春芳,还有田玉华都来帮忙起垄下种,然后有事请了凤子,凤子也会去帮她们。菜地里的广椒、西红柿、大白菜、南瓜、黄瓜、豇豆都长势很好,圈里的两头猪也肯吃肯长,等等。
在最近的这封信里,郑凡平除了照例要问他妈的身体状况,还叮嘱凤子要买过夏的衬衣了,他写道,别舍不得花钱,我不是还在挣吗?凤子便连夜给郑凡平写了回信,略带羞涩地告诉郑凡平,她好像有了,她的老朋友推迟了好久没来,前一阵子还呕吐、冒酸水哩。明天到了镇上要去做个妇检。凤子没有在信中告诉他他母亲近来哮喘得有些厉害,还咳有血丝的情况,凤子的想法是她到了街上会去医院给婆婆买药,尽快让婆婆好起来,而不要让这样的事情牵扯了郑凡平的精力,让他安心打工挣钱才是大事。
三十几里山路,要上街去,就得叫林大力的摩托车了。林家的两位老人前几年都相继去世了,家里就是三个儿子,林大力是老二,三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他的哥哥林发春也是光棍。弟弟林小泉却是先结婚了,娶的是跟凤子一个村里的田玉华。田玉华早来两年,膝下已经有一个一岁多的儿子了,名叫虎子。凤子嫁到郑家来,正是田玉华当的红娘哩。凤子和田玉华的家在云龙荒村,而且两家也是邻居,还都姓田,两人过去都做姑娘时就很要好。云龙荒村比老樟树村还要偏僻,交通更不方便。凤子是一个本份的女孩子,看不惯那些外出几年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甚至她对于外出打工有一种本能的惧怕,于是她成了村里少有的没有外出的女孩子了。后来,凤子就经田玉华牵了线,嫁到郑凡平家来了。凤子对到老樟树湾来是基本满意的,虽然这个家家庭条件说不上好,但郑凡平还是一个一脸俊气的男子,一看就让人放心的那种。
凤子早上起来撒尿的时候,用一只小玻璃瓶接了点尿水。她爱看电视,虽然郑凡平家里只有一台21寸的旧彩电,而且天线效果不好,电视上雪花点儿多,但她还是爱看。她正是从电视上了解到做妇检要早上空腹时的尿样。凤子留心注意到,她现在的尿水比以前骚味儿更浓了,有点儿刺鼻,这使凤子颇感到难为情,于是她在尿瓶的外面再用一层塑料小袋子包扎紧了,才小心地放进包里收藏好。
婆婆已在做早饭了,她跟婆婆一起吃过早饭,跟婆婆说了声要“到镇上去”,便来到林家邀林大力。林大力主要做的就是跑摩托车出租的事,凤子前几次到镇上都是请他送。林大力家三兄弟住着的也是那种三正一偏的老式土墙屋,低矮,半头盖着青瓦,半头还盖着杉树皮。凤子过来的时候看到田玉华正在让虎子吃奶。虎子嘴里咬着一只奶子,另一手却还抓着一只奶子,这使得她的两只奶子像一对白兔似的都窜到了衣服外面。林大力则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惬意地喝茶抽烟。凤子看到这情景,本能地感到有些脸红。来不及多想什么,田玉华已经热情地在跟凤子打招呼了:“凤子过来了?快坐。大力,给凤子倒茶。”
她因为奶孩子的关系,屁股粘在椅子上没有站起来。
林大力地递了茶过来:“凤子,又要到镇上去?”
凤子点点头:“是的,又得麻烦你了。”
田玉华快人快语地说:“快别这么说,谁跟谁呀?”
这时林大力已经把他的一辆半新不旧的华鹰90型摩托车推了出来,用劲地踩了几踩,摩托车的排气管里便打屁似的喷出一股子黑烟来。
林大力把一只旧头盔递给凤子,招呼说:“走吧。”
二
老樟树湾的人到镇上去,一部分人舍不得钱就是过硬走,更多的人就请摩托车,所以林大力基本上每天都有活儿干,一来一去,一天下来挣三十块钱工资。除去燃油,还可以净落二十大几。路,是很窄的那种,有的路段则很陡峭,晴通雨不通,而且开不进来大卡车,能进村子里来的只有农用车和拖拉机。
凤子坐这车,有一种隐秘的心情。首先是凤子喜欢闻那头盔上的气味。郑凡平出门一段时间了,凤子差不多记不起来属于他的气味是怎样的了,但这头盔里有一种好闻的男人气味,让凤子迷醉。所以,凤子戴上头盔的时候,总是喜欢悄悄地深深地吸上几口气,觉得心里十分舒畅。当然,这样的感觉,她只能悄悄地藏在心里,不会对任何人讲。
走不多远,就有一段下坡了,一直到村口的老樟树那儿。林大力照例会吩咐凤子:“坐拢点,把我抱紧点儿。”凤子起初很不好意思,有些忸怩,但林大力加大了马力,凤子长发飘飞着,吓得心吊到了嗓子眼儿,只好搂紧了林大力。林大力回过头,一脸诡计得逞地朝凤子笑了一笑,笑得凤子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不过,凤子感到长发飘飞起来的姿势很青春,她很喜欢。
摩托车还在继续往前开,因为是下坡,凤子感到自己胸前的两砣肉疙瘩挤压着林大力的背部了,她很难为情,想往后挣开点儿,但是却没有办法做到。这样坐过几次后凤子已经有些习惯这种情景了,便觉得这也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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