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巴别记
那时天下人的言语都是一样。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做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地上。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
——《创世记》11:1-9
1
拉里·里德尔是行旅商人、颇有声望的估价师、值得信赖的信差和信件代笔人,以及众所周知的说故事好手。从北方的大江到东南沿海,即使是那些平素最不好客的基地与村镇,也会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拉里那支小小的商队不仅会为他们带来信件和货物,更重要的是,他也会带来故事——特别是那些大劫难之前的故事。
这位大受欢迎的商人现年五十二岁,个头不高,曾经受过伤的一条腿略微有点瘸,有着一头稍稍有些卷曲的棕发、曾经被打断过一次的塌鼻梁,以及一双只有真正的商人才拥有的精明的灰色小眼睛。由于在所有地方——包括那些从来不以好客著称的偏远村镇——都能吃到好东西,他在最近几年里很是攒下了一些皮下脂肪,但他仍旧像以前一样怕冷。正因如此,在接到商队抵达的消息后,徐青就立刻让人从仓库里拖出几大捆准备过冬用的松木,在由废弃的工厂车间改造成的大厅里为这些尊贵的访客生起了篝火。地窖里最好的麦酒被端了上来,大块大块抹着盐的腌猪肉也和硕大的马铃薯一起串上了烤叉。当风尘仆仆的行旅商人们跟在徐青身后踏进这个房间时,飘溢的香气早已充满了屋内的每个角落,惹得众人垂涎欲滴。
“说实话啊,老徐,这几年的日子过得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呐……”尽管主人表现得谦恭有礼,但客人们却一点儿都不客气:拉里和他的跟班们刚一进门,就径直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坐了下来。他们争先恐后地用匕首从烤叉上切下最肥的肉,塞进嘴里大嚼起来。黄澄澄的猪油沿着满是胡茬的下巴四处横流,把他们脏兮兮的亚麻衬衫浸透了一大片。“我知道你们基地的日子还过得去,但别的地方可就难说喽——火电厂基地和白岩镇那块儿从去年底就和外头失去了联系,去那儿的人到现在也没一个回来的。冯家庄的人两个月前给一帮从西边来的强盗杀了个干净,连半个活口都没留下。林场基地那边也只剩下几十个老头和小娃儿,等跑完这一趟,我还得到那儿去一回,把那些活着的人都送到车站基地去——如果那鬼地方还有活人的话。”他舔了舔两片肥厚的嘴唇,“唉,想当年,有谁能想得到这该死的世道会变成这样?照现在这样下去……”
徐青耸了耸肩,明智地没有开口,拉里的伙计们也全都保持着沉默——倒不是他们对拉里的话有什么异议,事实上,这些人中要是有谁突然开口说话,大厅里的其他人反而会大吃一惊:除了他本人之外,拉里商队里的成员全都是人们所说的“哑人”——也就是那些在大劫难前选择接入“巴别”系统的人。在那个黑暗的黎明,他们被迅速、残酷而又干净利落地剥夺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剩下的唯有自己的思想与意志——而更多的人甚至连这些也一并失去了。就徐青所知,在许多地方,“哑人”都被当成干粗重体力活的劳动力,他们的地位甚至不比拉车的牲口更高。相较之下,虽然拉里提供给他的“伙计们”的待遇也不怎么优厚,但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非常人道的了。
如今,除了像拉里·里德尔这样的少数特例之外,大多数活着的人对大劫难前的世界不是一无所知,就是只有零星的记忆。尽管在两周前刚度过三十岁生日的徐青在普通人中已经不算年轻,但对他而言,所谓的旧纪元也只是一个褪色的影子、一幅色调淡薄的水彩画,遥远、模糊,缺乏细节与色彩。只有当拉里说起那些古老的故事时,这幅画面才会变得略微生动一点。对徐青而言,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更像是一段梦境,一段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往事。
——另一个他永远也无法返回的世界。
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徐青仍能依稀记起,在那个惊慌狂乱,充满了警笛、高音广播与低声哭泣的早晨,大人们是如何神色匆匆地将他和其他同龄人集合起来,又是如何仓促地将他们送上一列连他们也说不清要开往哪里的自动磁悬浮列车。在列车启动之前,他只来得及带上自己的书包和一袋配给口粮,甚至没有时间与站在咫尺之外的父母道别——而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他还记得,十岁的他在人满为患的车厢里默默哭泣,直到列车因为供电中断而像一条死蛇般瘫痪在一条看不到头的狭长隧道中为止。惶恐不安的孩子们在整整两天之后才鼓起勇气走出那片令人绝望的黑暗,而那时他们并不知道,早在初夏的阳光再次刺痛他们的视网膜之前,这个世界就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在那之后,徐青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一团灰暗的乱麻——或者说,他的理智刻意将这段痛苦的时光深埋在遗忘的尘埃之下,以免那令人难以承受的苦涩继续刺伤自己。他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饥饿、疲惫与困苦中行走,无尽的绝望就像一道巨大的帷幔,从世界的一头一直铺到另一头。
与他一同上车的同伴,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撑过了最初的艰难岁月,他们努力迫使自己适应这个全新的世界,像所有其他的幸存者一样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被它吞噬。在那之后,他们已经在这个新世界的角落里坚持了整整二十年;而至今为止,这个险恶的新世界还没能成功地吞掉他们。
“江溪基地现在怎么样了?”徐青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句话,“他们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进展?哦,当然有啦……”行旅商人从火堆上扒拉出一只土豆,往上面撒了一小撮辣椒面。这只土豆松脆的表皮被木炭烤得滚烫,他不停把土豆从一只手丢到另一只手里,“事实上,他们上个月刚找出一套节约粮食的好办法 ——没了脑袋,你也就没必要再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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