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画如歌 人歌合一
没有一本书不是一个作者的灵魂。
他创作了数以百首声乐以及大量的器乐、合唱、舞剧等音乐作品,但他仅仅只出版了一本《飞天——徐景新艺术歌曲选》,况且还“诞生”得很艰难。在众多的作品中,他最倾心于其中12首艺术歌曲,因为,那里有他灵魂深处的东西……
——题记
当翻开刚刚出版的《飞天——徐景新艺术歌曲选》一书时,我仿佛看见了采风途中常常陷于沉思的中国电影音乐作曲大家徐景新。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情、一景,常常会被他恰如其分地用音乐语言真实再现。
几十年过去了,我至今依然能回味出当年那部电影《苦恼人的笑》,情节画面已淡忘,可记忆中还能背出电影中的那句歌词:“望着我,望着我,你那诚实的眼睛……”无奈、叹息、真诚在音乐中流淌,深深敲打着心弦;那首中国电影百年百首金曲之一的《妈妈留给我一首歌》,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吟唱中还能找回那个年代的残存记忆……
这是一位多产且在当代音乐领域有着杰出成就的作曲家。他的名气与他的成就极不成比例。谦和、严谨、低调,以及不事张扬的个性,使他在几十年中鲜见于媒体,以至要找一篇有关他的文章难上加难。
这一切,似乎从未影响到他音乐灵感的飘忽到来,以及他笔下如一江春水般奔涌的优美旋律。“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尽管没有赞美,没有吹捧,可几代中国电影观众,却记住了他的名字。
四十多年埋头耕耘,使他为《小街》、《日出》、《苦恼人的笑》、《春苗》、《难忘的战斗》、《都市里的村庄》、《烛光里的微笑》、《夜半歌声》等80多部电影,《秦淮世家》、《还珠格格》、《世纪人生》、《儒林外史》、《红颜须眉》等150多部电视剧谱写了音乐。他获得了“中国电影百年”特别贡献奖,是中国电影音乐人中最值得记忆的优秀作曲家之一。
这仅仅是徐景新艺术成就的一部分,他的才华在除了歌剧领域之外的各个方面得到了充分展示。近十几年中,他涉及了众多音乐形式的创作,写下了钢琴协奏曲《一江春水》、《茉莉花》;民乐合奏《飞天》、《风》、声乐随想曲《春江花月夜》、《敕勒歌》、《问云儿》、交响合唱《心祭》、舞剧音乐《闪闪的红星》等大量的获奖作品。他所选的12首艺术歌曲中,均为传诵至今的名篇。方琼、于丽红、方瑶、邓容等9位青年歌唱家因演唱他创作的歌曲而获得全国各类声乐大赛的大奖。
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民族特色的音乐,依然在徐景新的笔下肆意流淌,他的创作计划,已经排到了2008年。而今担任中国音乐家协会理事、中国电影音乐学会副会长、上海音乐家协会副主席的徐景新,抛却外界干扰与缠绕,在淡泊中自由放飞音乐心情,但他声誉日隆。前些年,台北市国乐团通过全球网络海选世纪名曲与最知名的作曲家,他的《飞天》成了9大名曲中的领航之作,他与刘文金、苏庆文、卢亮辉、顾冠仁等11人被列为中国近代作曲名家。
中国的艺术歌曲,经历了曲折的发展。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艺术歌曲完全绝迹。以70年代末《北京颂歌》、《千年铁树开了花》、《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的传世后开始复苏。而新时期是艺术歌曲的黄金时代,题材大大拓展,艺术上更为成熟,语言与技法的运用更为丰富多样。陆在易、徐景新等人创作的力作,曲意独到而有深度,无疑成为这一时期艺术歌曲创作成就显著的作曲家。
今日徐景新,似乎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当我在他家与他开始了一次艺术长谈时,他表露了自己的艺术思想:“我已经写了四五百首歌曲,但只选了12首。之所以称其为艺术歌曲,因为有一半已经选人各地音乐学院的教材,有着广泛的传唱性。这本集子,代表了我一贯遵循的创作思想,那就是:音乐作品一定要有其时代性、歌唱性、民族性。这也是我在创作过程中一直苦苦追求的东西。”徐景新的话,使我想起了尼采,这位艺术家始终将音乐看作最有哲学深度的艺术:“可曾有人发现,音乐解放精神,为思想添上双翼?一个人越是音乐家,就越是哲学家!抽象概念的灰色苍穹如同被闪电划破;电光明亮足以使万物纤毫毕露;伟大的问题伸手可触,宛如凌绝顶而世界一览无遗。”这是一个艺术哲理。
我们就在自由自在的氛围中,开始了海阔天空的长谈。
施雪钧(以下简称施):这几十年,您的音乐创作形式涉猎非常广,你对自己创作了多少作品有统计吗?是什么动力让你获得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的?
徐景新(以下简称徐):可以这么说。近些年来,我的创作面很宽,器乐、协奏曲、合唱、艺术歌曲、电影音乐、电视音乐、民乐器乐曲,除了歌剧以外几乎都涉猎到,对我来说,每一部音乐作品的创作过程,就是一个研究、提高、升华的过程。
上世纪90年代前,因为参与电影音乐创作,我几乎跑遍了全国,到过雪域高原、到过天涯海角,新疆、西藏、西沙群岛,甚至东海上最偏僻的小渔村,我都去过。这些经历,对我非常有益。我回想了一下,有两方面收获:一是积累了生活,二是积累了音乐素材,最关键的是开阔了视野,活跃了创作思维。
我觉得,电影、电视音乐是通俗艺术,影响非常广,我写过很多电影、电视剧音乐,大部分是应景之作。说实话,有些电视剧的名字我都想不起来,新千年后,我开始思考未来的创作:“音乐创作如何有新的提升?要真正留下东西,还是音乐作品。”现在,我已很少写影视方面的东西,因为我觉得艺术价值不大。我写过的影视歌曲有五六百首,CD唱片也出了五六张,但我并不满意过去所取得的成绩。
对艺术歌曲,我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近年来,全国各类声乐比赛层出不穷,许多歌手梦想走这条“黄金道”。为参加全国声乐比赛,前来求歌者络绎不绝,委约我创作。这使我没了后顾之忧,用不着四处奔波拉赞助,安心搞创作。当然,我拒绝了许多人,因为我有创作原则,每年只写一二首艺术歌曲,必须是自己满意、歌唱家满意、听众满意的作品。
施:我看了你新出版的《徐景新艺术歌曲选》,有9个歌手参赛唱你的歌而获得历年全国各类比赛大奖,“开奖率”很高。今年4月份,央视两年一次的青年歌手大奖赛又将举行,这次比赛,各地歌手中有歌于委约你创作吗?
徐:(哈哈大笑)自从歌唱家方琼、于丽红连续两年唱我的歌获得全国大奖后,各地许多歌手闻讯后纷纷通过关系找上门来,有的不惜重金委约。但我有选择,今年,我只为浙江一位歌手以及江西的歌手创作两部作品。比如这次某省有位歌手到北京上课,老师告诉她,你赶快去上海找徐景新。结果她到上海后缠住我不放。我告诉她:“你不必迷信我的作品,那不是你获奖的保证,关键还是你的实力。”但是没办法,她就是要我写的歌。
这促使我考虑,一首歌曲既要符合演唱者的特点,最大地发挥她的长处,还
要有艺术性,才能收到比较好的效果。
对这本艺术歌曲选,我还是感到有些惭愧,因为我收录的12首艺术歌曲,几乎全是为女声创作的。现在有种社会现象,民歌手全是女的,男歌手稀缺,许多音乐学院招生,招不到男歌手,这似乎有点不太正常。
施:我听说,有些人劝你,只要市场有需求你尽可放心赚钱,可你对送上门的钱往往回绝,为什么?你的12首艺术歌曲中,有一半以上已经成为中国高等音乐学院高年级的教材,你认为哪几首是你最满意的?
徐:前面我就说过,我有自己的创作原则,我不缺钱,我不能为钱随意砸自己的牌子,那不是我的风格,一个人艺术气节最重要。为此,现在我每年只写一两首艺术歌曲,而且在决定写之前,我必须先要听过委约歌手的演唱后才作最后决定,我只为有才华、有潜质的歌手写歌。
12首艺术歌曲,是我十几年的积累,非一朝一夕而成。我觉得,我写歌的特点,是时代性、歌唱性、民族性。可以说这个思想体现我的歌曲中。还有——个特点是全部是中国气派的。现在有些歌写得分不清是中国人写的还是外国人写的。
我说的民族性,并不是指民歌就是民族性,这太狭义。民族性是贯穿在旋律中与民族一脉相承的东西。《飞天》、《春江花月夜》等歌曲,题材是中国的,有民族的音调,但唱法上结合了西洋美声。我们不要人为地将创作分割成这是民族的或者西洋的,《春江花月夜》首唱就是现在在国外的黄英,她完全用西洋唱法演绎,你能说这是民声吗?一个歌唱家,应该根据自己的曲调,自己的风格,表达歌曲的意思。这点,我与周小燕教授的思想很统一。
之所以这些歌都作为高等音乐学院高年级的教材,重要的原因在于它的歌唱性。现在一些作曲家,玩技巧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无调性、意识流,创作中运用许多颓废的音乐元素,大量制造噪音,这种倾向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当前民乐创作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制造过多的噪音,不好听。民乐本身有很多缺陷,应该扬长避短,可我们反其道行,扬短避长,能不陷入尴尬?旅法作曲家陈其刚写过一篇文章叫《不能与人沟通的音乐只能死亡》,我非常赞同他的观点。所以我在民乐创作中,追求的是如歌的旋律,但在声乐创作中,又要充分考虑到它的歌唱性,如何让歌唱家充分展示她的歌喉,展示旋律线条以及强弱对比,这好比写文章,文笔流畅的文章人家愿意读、愿意看,音乐也是如此。
我记得罗曼·罗兰说过:“现代艺术家意味着什么?现代艺术家即是写作优美旋律的人。”音乐家就是这样。
施:电影音乐讲究的是记忆,看完一邯电影,记住了一首主题歌,而且终生难忘。现代作曲家在创作中是不是应该从中吸取养分?
徐:是这样。我搞电影音乐几十年,养成了一种“通俗性、口语化”思维。电影音乐并不一定复杂,有时很简单,但几句旋律,就深深打动了人们的心灵。我最早在创作《苦恼人的笑》音乐时,只有一句歌词:“望着我,望着我,你那诚实的眼睛。”我将音乐核心契人到它歌词意境中,主题发展了两分钟,一下子就让人记住了;还有《小街》中的主题歌《妈妈留给我一首歌》,只有四句歌词,整整唱了五分钟,观众看完电影后记住了那首歌。我以为,艺术越到高级之处,就越趋向于简单!
施:艺术歌曲是欧洲19世纪的产物,是宫廷化的艺术,你觉得时代发展到今天,艺术歌曲的生命力如何?在中国,现在写艺术歌曲的人多吗?与一般声乐创作有什么不同?
徐:门德尔松、舒伯特是欧洲艺术歌曲的推崇者和实践者,这两位伟大音乐家留下了不少传世佳作。无论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舒伯特的《美丽的磨坊女》、《冬之旅》等,有着很高的艺术价值,至今还是音乐会的常演曲目。
对艺术歌曲创作,我提出的观点是“人歌合一”。摆弄技巧的作曲家,往往内心很空洞没东西,靠花里胡哨的东西去迷惑人,让歌者如人云雾之中。歌曲创作其实很简单,谁都可以写,但要写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取决于一个作曲家的音乐思想,对音乐的敏感,对题材的把握,用什么样的恰当语言来表达以及技术手段的合理运用等等。
艺术歌曲对伴奏的要求很高,我写任何歌曲,都坚持自己配伴奏,在一首歌写完后,我脑中对伴奏配器已经有了一个整体想象,用什么乐器,什么乐队,用什么和声方法等,所以,我的作品,所有艺术过程都由自己完成。艺术歌曲不像电影音乐,必须在一开始后就给人以准确形象,如《飞天》一开始,我想表达的是“天衣飞扬,满壁生辉”的意境。如果采用钢琴伴奏而不是大型乐队,那这首歌也许就逊色很多。我想,调动一切艺术手段为艺术歌曲服务,这就是时代性的体现。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该感谢40多年电影音乐创作的生涯,它使我受益无穷。
施:你的艺术成就,使我想起了歌坛一个现象,很多名歌唱家,过去都是唱地方戏剧转行而从事歌唱事业的,也就是说,有戏剧基础的歌手,成功的概率往往比其他人要高?
徐:是的,有戏剧功底的歌手在唱民歌时,可以调动一切戏剧中的因素丰富自己的想象和表演。现在音乐学院里,有些学生嗓音条件很好,但唱不出那味、那感觉。我想,长期在琴房里训练,很难出好歌手。对于声乐作品的演绎者歌唱家来说,科学的发声,音准的掌握、气息的控制固然很重要,但这还不够,因为唱歌不仅是唱声音,比发声,更重要的是唱音乐,比感情,只有把自己心灵的感情融合在歌声中,做到人歌合一,用心去唱歌,用真情去表达,才能真正地唱好歌,打动人们的心灵。
施:你觉得写歌与写文章有什么不同吗?如果你觉得不满意,旋律是否不断修改?
徐:其实,任何创作都是一个痛苦的分娩过程。有时一首歌,我一个月也写不出,但不能硬写,即便写完后,还得不断修改,一遍一遍地录音,包括演唱方法的改进等等。《春江花月夜》一曲,歌的开头部分我总觉得唱法上没写到位,周小燕对我说,如有夕阳箫鼓从远处传来的意境岂不更好,我豁然开朗,马上做了修改。
我们作曲家创作,要做到音乐构思、情绪、爆发点的把握,而一些演唱细节问题,则需要与歌唱家商量,她们的二度创作非常重要,一些小的装饰音或者艺术加工,往往提升了歌曲的内涵。音乐这东西很奇怪,不是你想苦练就能有成就的,它是一门天赋的艺术,需要有才气、灵气才能有所作为。
施:你是不是早就有出版一本艺术歌曲选的愿望?
徐:我从未有过这想法。前一段时间,我在整理自己创作过的东西,发现其中有很多声乐作品得过奖,不少作品成为音乐会上的常演曲目,还有些歌曲已经编入高等音乐学院的教材,很具有传唱性。因此有人推荐我到有关出版社出版。
但是,在现在的商品社会里,出版艺术也需要自己掏钱。作为一个作曲家,我不卖艺术,因此我一口回绝了。后来,作
曲家周成龙知道了这件事后,在两个月内,为我出版了这本艺术歌曲集,而且非常精美,我很满意。
这本艺术歌曲集虽不能代表我的全部艺术实践,但却是我艺术精华的一部分。我非常认真地对待自己的作品,出版前还作了多次修改,像自己的孩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充满喜悦。
施:你有没有考虑举办一场艺术歌曲专场音乐会?
徐:有过这考虑,但我觉得还是在音乐学院音乐厅比较合适。你知道,现在一场音乐会的费用之大,让作曲家望而生畏。
施:据我了解,你很少写应景之作,因为音乐是一门时间的艺术,大浪淘沙,留下的才是金子,你在创作时考虑得更多的是不是作品的艺术内涵和时间的考验?
徐:李白的诗,经过上千年还流传至今,对任何一位作曲家而言,也希望如此,我也不例外,否则就是遗憾。所以我很少写急就章的东西。艺术这东西,来不得半点懈怠。拿我的《飞天》创作而言,源于1985年。我与另一位词作家去到敦煌采风,准备写一首五个乐章的大合唱,其中有一个乐章是《飞天》。当时的条件很差,我们餐风露宿,住在当地文物局非常简陋的宿舍里搞创作。10年之后,再将这一章抽出来单独写成一部声乐作品,传唱了近20年。这是无意中的收获。
我以为,所谓精品,至少要像《梁祝》那样,经历了50年甚至更长时间考验后,才能称之为精品。民间有句话说:“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夸奖,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口碑”,艺术也是如此。
现在的大赛、大奖过滥,评奖失去艺术价值,它只是某些人、某些小集团或者某些评委的自身需要而已,不能代表老百姓。对这些奖,我看得非常淡,真正的艺术家不在乎沽名钓誉。我写过几百首电影歌曲,但是我比较满意只有《妈妈留给我一首歌》。
施:你的艺术歌曲有几个特点,一是选题文化内涵很深,二呢,体现的是民族韵味,三是唱法上都是民族和西洋的综合运用,是不是这样?
徐:这是我坚持的。我认为,科学的发声方法使得声乐有了长足的进步,现在有的歌手已经能唱到高音HIGHC,可见科学的发展。我们讲究原生态,但不是不要发展,艺术展示,要给人美感。最近我为李白的一首诗《望庐山瀑布》谱曲,还运用了昆曲中的某些元素。
我在艺术歌曲创作中也作了某些探索,比如电声的运用等等。我以为,电声有时能提升音乐的色彩度,弥补了民族乐队与管弦乐的某些缺陷。总之,一个作曲家要调动一切手段,为艺术需要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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