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国江陵过端午节
打折的团体机票便宜得可以,从南昌出发由上海出境到首尔,往返才2600元人民币,可见中韩两国距离在咫尺之间。文化如随风飘去的树种落地生根,也就毫不奇怪了。
凭着江陵市关于参加江陵祭活动的邀请函去办出国手续时,一工作人员称:端午节是我们中国的,却被他们拿去“申遗”了,你们还去给人家捧场呀!
这真是一个令人难堪的话题。说心里话,我正是怀着惘然若失的心情降落在仁川机场的。入境后,巧遇几位由北京飞来、也是应邀去参加端午祭活动的著名学者,一阵寒暄后,都忍不住谈到头一天早晨在电视里看到的新闻——w市近期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砸龙舟运动”,其辖区内x区、y县所有乡镇近千条龙舟悉数被毁。而我则是在飞机上通过《文汇报》刊载的一副漫画得知的。一幅关于中国端午节的漫画,竟飞往了韩国端午祭的现场。
呜呼哀哉!这样一来,我们的端午节真的沦落为名副其实的“粽子节”了。
其实,天下何止一个w市。我后来在别的地方无意间谈起此事,没想到,当地的朋友漠然一笑,说:这算什么,我们这里好多年前就禁绝了。
为什么?早先的理由与封建迷信、宗族械斗有关。w市的理由就比较与时俱进了,称:主要是因为端午节期间划龙舟人员较为集中,容易诱发安全事故和治安事件。
也是巧了,端午节前的好些天,我在w市另一个县一位领导的办公室里,正好听到该市在发布“收购龙舟”的指令。但那位县领导毫不犹豫地拒绝执行,我听到了那斩钉截铁的回答:“这是伤害老百姓感情的事,做不得!”
那个县的赛龙舟活动照常举行。让舆论一时哗然的w市,多少也因此挽回了一些面子。
后来,我得知,w市如此决策,是照顾了老百姓的利益的,所以,砸龙舟是以收购的形式进行的,即根据龙舟的新旧程度,每条龙舟由当地政府赔付给村民1000至3000元人民币。据说,当地财政为此至少支出200万元。
因为那些寿终正寝的龙舟,我们的江陵之行注定是感伤之旅。
江陵是个靠山面海的小城市,人口仅24万。它曾是古国的首都,当时有“舞天”的宗教庆典活动,端午就是五月祈求丰收的播种庆典。江陵端午祭形成大规模的庆典习俗,早在1603年即有详细记录,其内容包括从农历四月起的锯神木、迎神、演戏等一系列祭祀习俗,以及融“大关岭山神祭”与“村庄城隍祭”于一体的村落祭奠等,参加人员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形成官民合一的庆典形式,而这些庆典均与地区的“大关岭山神”、“大关岭国师城隍神”、“大关岭国师女城隍”等神话传说相联系,意味着“地区历史”、“地区人物”已成为人们心目中敬奉的对象,成为这一地区独立的信仰体系,因而具有明显的地域性。这样的祭祀活动,除了有保存文化、辟邪求福的功能外,还蕴涵着陶冶民众性情、防止各族姓群间的分裂,以实现大同社会的目的,这也是江陵端午祭得以流传至今的根本原因。
大巴车离开机场经过三四个小时的行驶抵达江陵。这天是农历的五月初三,匆匆吃过晚饭,我们便被催着上车去观看民俗活动。显然我们已经迟到了,挤进一座人头攒动的广场,只见为我们预留的场地上放着一盏盏六棱形灯。提在每个人手上的灯是一样的,内置一根蜡烛,外裱剪纸纹饰,其上有“江陵端午祭”字样。几支当地的队伍在台上作简单表演后,天色已暮,这时,我们才感觉到接下去的活动是踩街。因为担当联络员的志愿者,对活动的具体安排并不清楚,让我们带去的萍乡傩队甚为遗憾。如果知道要踩街,穿戴上服装面具,岂不是一次极好的展示机会?
参加踩街的不仅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民间艺术表演队伍,更多的是市民,包括抱着、牵着孩子的妇女。在市区里的行走约摸长达40多分钟,鼓励人们坚持的力量大概来自信仰吧?
我们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就像江陵的市民。带着灯的祈愿,追随着灯的方向。
踩街的终点是江边,是水面。络绎不绝的灯纷纷入水,随流而去;络绎不绝的人纷纷登高,望灯祷祝。这放河灯的场面,我们应该非常熟悉了,在文字里看过,在传说里听过,通过想象我早已领略。有一年春节,我凭着报纸上的线索,想去看“故乡的河灯”,便和那位作者的“故乡”联系,然而“故乡”在县志里,河灯也在县志里,也许那位作者盼之心切吧,竟让死去的乡俗复活在他的想象里、文章里,且写得煞有介事,仿佛曾身临其境一般。
真没想到,亲睹河灯,却是在异国他乡!
我想起儿时的端午节。在我成长的小城,也是这般热闹。
在节前几天,就可以听到四乡传来的隐约鼓声了。不知道是为龙舟下水举行仪式呢,还是热身。那鼓声仿佛来自遥远,来自梦中,是一种暗示,也是一种召唤。孩子们是最敏感的,迅速地做出了反应。他们的胸前因为那鼓声,而戴上了红线编织成的小网兜,网兜里装的要么是粽子,要么是蛋,一些女孩则喜欢放入一只红的或青的李子,像一种饰物,很是好看。
一条通往江边的长街,两边店铺的门头上,都挂着两束植物,一束是剑一般的菖蒲,一束是我认得的野艾。我认得它是因为刚刚被大人逼着用艾叶熬的水洗澡。大人还以粽子为诱饵,让孩子乖乖地在眉心处抹上雄黄。
端午节前后,必定要下几天大雨,江里必定要涨水。但那时的雨很多情,很人性。节日那天几乎都是时晴时雨,孩子们管它叫太阳拉尿。我年年淋着太阳尿在江边看划龙舟。太阳尿让龙舟很开心,穿着蓑衣来的汉子干脆打着赤膊。咚咚的鼓声湿了又干。
那时竞渡的龙舟并不多,每年也就五六条吧,这是永远不服输的一群,所以,他们年年相约。赢了,当然就是龙头老大,据说奖品是粽子。有时候眼红了,难免争抢起来,以至于拳脚相向。
作为孩子,我们其实揣着幸灾乐祸的心理,是希望隔岸观火的,有一年,龙舟上有个鼓手可能是得意忘形,身体失衡轰然落水,两岸的观众一起欢呼,孩子们更是雀跃不止,那人落水时的姿态叫我们模仿了好些天。
可是,直到我们长大后龙舟消失了,我并没有看到真正意义上的斗殴。
在江陵,我却差点与主办方斗气了。我们带来的傩舞节目长度不过10分钟,在出国前已得到主办方认可了,谁知,这是因为组织的粗疏和衔接的不便,双方间产生的误会。可是,在当面为此磋商时,对方有位负责人把话说得比较难听,我一时性起,让主人难堪了好一阵子。当然,最后还得握手言欢。
好在萍乡傩队带了锣鼓家什,离开了伴奏带,也能撑满在端午祭现场表演的一小时和为专家作专场表演的一个半小时。这一具体的表演安排,我们直到正式演出的前夜才得知。
端午祭活动场所设在江边,叫“端午场”,两岸的帐篷排成了两条购物长街,被称为“乱场”,靠城市一侧河沿上搭起了两座临时舞台和一座临时祭坛。各支表演队伍按照指定的时间段,由联络员领着找到舞台,后面的排练或正式演出就是自个儿的事了。
观众如流水一般,来去很随意的。我感觉人们更热衷于购物,坐在舞台前的大多是在此歇歇脚,各种民间艺术表演都很难长时间地吸引人们眼球,主要是营造气氛罢了。
但是,本地的传统民俗活动却深受市民的喜爱。江陵地区的端午祭活动真是丰富多彩,除指定的儒教式祭仪和巫俗祭仪外,还有诸如官奴假面戏、农乐竞赛、儿童农乐竞赛、汉诗创作比赛、乡土民谣竞唱大赛、时调竞唱大赛、拔河、摔跤、荡秋千、射箭、投壶等娱神和娱人的民俗活动。
在节日里,最亮丽的就是游戏着的妇女和表演着的孩子了。在高高的秋千架旁,在投壶的棚子里,妇女们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不时发出一阵阵极为夸张的惊呼或掌声;而在“农者天下之大本”的旗幡引导下,敲锣打鼓的孩子们仿佛行进在他们的绚丽的帽饰中,一片片彩色的绒球,一簇簇洁白的羽毛。对了,我注意到,在这个五彩斑斓的传统节日里,红与蓝,是主色调。红与蓝,是一种寄寓、一种抒情吧?
初五上午,我自个儿在端午场漫游,无意间发现了那座临时祭坛。祭坛上方供奉着花篮和果品,场下端坐着许多神情庄严的观众,他们大部分应是信士吧。我知道,在这里举行的就是从初四至初七的“朝奠祭”。由于端午祭是祈求江陵、岭东地区丰收太平的礼仪,因此,江陵官员依次担任初献官、亚献官、终献官。主管执事选自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社会贤达。先举行儒教祭仪,以奉读汉文祝祷词的形式进行,祝祭的内容涉及除祸招福、健康安宁、治愈疾病、农渔丰收、禽畜繁盛等,每次约一小时。之后,便开始举行巫俗祭仪,直到深夜。
这就是说,毕恭毕敬跪拜在祭坛前的那些男人,不是当地官员,就是社会名流了。
他们跪拜在千年的民风里,跪拜在民间的信仰里。
儒教祭仪和巫祭所保持的原生形态,正是端午祭历史价值、文化史价值和美学价值之所在,也是被列为韩国国家指定的无形文化遗产的根本所在。
我后来无意间看望了那些被砸毁的龙舟,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我本来只为看看一座祠堂戏台,谁知,进了那座百柱祠堂,我首先看到的竟是架在头顶上的龙舟。
受了伤的龙舟在呻吟。有好几条,其中一条还是新的,年轻得就像一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也许是人们心有不忍,或者是苦肉计吧,只在它的船头部分砸了个不难修补的洞。
憩息在宗祠里的龙舟,正好证明它与宗族的亲密关系。听说,在赛龙舟时发生的械斗,往往是因为举什么旗引起的。有的地方以乌龙为大,便有村庄或族姓在竞渡之前就高举乌旗妄自称大,于是引起别人的不满。若然,何不参照“流动红旗”、锦标赛的智慧,让那乌旗也流动起来?也许,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但砸的做法无疑太简单了,简单得叫人不可思议。
平时躺在宗祠里的龙舟,到了端午该下水时,一定也有庄严的仪式。可惜,我不曾见识。但我在农村插队时,隐约感觉到了。我插队的农场后面有座山,传说是当地龙脉所在,在山上某个洞中撒把谷壳,会在十多里外的江面上出现。每年端午节前,都有老农很确切地告诉我,他们听到了阴鼓响。他们把身体出现的奇怪的疼痛,认定为被阴箭射中了。在他们的信仰中,有着怎样神秘的世界!
尽管我曾一次次在他们的示意下,用心谛听,却从未听到。我缺少信仰的耳朵。
阴鼓好像是自然的暗示,季节的暗示,是神灵与人的一种沟通。踩着急遽的鼓点穿浪疾驶的龙舟,曾经有着怎样的精神负载?
盛装的人们在享受着自己的节日。桥上的旗帜猎猎飘飞,那上面喷绘着关于端午祭活动的图片,是历史,而我眼前的场景与其如出一辙,是现实,也是历史。这大概就叫传承吧?
在该吃粽子的这一天,我们与江陵一道在享受着它的节日。在这一天,韩国人要吃艾子糕,喝益仁汁,妇女们用菖蒲汤洗头发或饮用菖蒲水,或用菖蒲露化妆,称为“菖蒲妆”,士大夫人家的门柱上贴朱砂符借以避邪,君臣之间要互赠端午扇表示祝贺。仅由这些传统习俗,也不难看出中国文化对其的影响。然而,在分享过江陵的欢娱之后,我们便只有怀想粽子,悼念龙舟了。
据说,每年的端午祭期间,来自韩国和世界各地的分享者达百万人之多。看来,对于民族的传统节日,只有自己传承下来、重视起来并且尽情地享受着,才有可能让别人来认可、来分享。
当然,江陵给我的启示远远不止于此,所以,我讨人嫌地追忆着龙舟。不知这段文字能够回答关于“捧场”的质疑否?
我愿把这段文字附录在此书末尾,权作后记。个中心机,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期望人们珍视乡村随时可能丢失的拥有而已,千万手下留情。
(注:本文系作者散文集《乡村的表情》一书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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