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孔
看见那辆灵车从窗外驶过的时候,她正在涂口红。她不是那种浓妆艳抹的女孩儿,每次都是用舌尖上的唾液把涂到嘴唇上的口红浸润成浅淡的色调,她认为只有这样才使自己显得温馨而芬芳。
灵车在窗外一闪即逝,上边的白布挽幛和堆放的花圈映进她手心的圆镜里,死人的色调原来是一种艺术上的白描,显得素静寡淡。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就一反常态地把嘴唇涂得鲜艳而腥红。接着她又往指甲上涂丹蒄。
坐在她对面的女科长惊讶地望她,然后说:“小谢,你是端庄典雅型的,再涂就显得艳了。”
“我刚才看见那辆灵车了。”
“嘻嘻,灵车与你涂口红有什么关系?真是个不寻常的女孩子。”
女科长的诧异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因为她知道她是个古怪的女孩子,她时常会做出一些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办公室坐七八个人,都没事可干。灵车在外边早跑得没影儿了,却给他们留下了没完没了的话题。开始她还以为死者是个寿终正寝的老人,想不到竟然跟自己一般大。听他们说他25岁,生前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前天晚上十二点从外边回家,途中出车祸死的。
她漫不经心地听他们议论,一边在眼圈周围细心地加眼影,接着又在腮上打了橘红。这时候她忽然觉得圆镜中的自己像一团晨曦中的火苗,沉睡中的世界仿佛是让她给唤醒了似的。
一瞬间,她产生了一种要干点什么的念头,但又想不起到底要干什么。以前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姑娘,从小抱定志愿要走向城市,决心干出一番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事业。可她在校的成绩并不好,除了语文学得好,作文写得特棒之外别无它长。高中毕业一连复读了三年才终于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很幸运地分配到县城机关上班,当时她是多么的心情激动啊,可是后来让她深深地失望了。在极度的无聊和闲适中她嗅到了一股慢性自杀的气息。于是就没事找事,一遍一遍地替他们去茶炉上打开水。有时候水瓶还满着,就倒进洗脸盆里让他们洗手。后来又来了一位姑娘,比她小,人家抢着跟她提开水,她也就不好意思和人家争了。
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守着黄土地平平常常地做个农家妇女,想必现在早已做人妻人母了。厮守着老公、孩子和田地庄稼,凭劳动养家糊口,靠亲情滋生恩爱,那该是多么的温馨恬静、美妙动人啊!可是,如今再走回头路已经是不可能了。难道真的像荒城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在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白吃白喝的废人吗?真让人不甘心。与其这样,倒不如像刚才从外边驶过的那辆灵车上的她的同龄人,趁着年轻让汽车撞死,倒也让世人顿生些许惋惜。
局长进来了。局长不像局长,有事没事总好串他们的办公室。她知道局长是冲着她来的,局长还对别人说,单位的年轻女人都去他办公室坐坐,就她没去过。局长走后,有人喊她打扑克,她说这会没情绪。人家说你的情绪准被刚才那辆灵车勾走了,她说是又怎样。
既然不能干点什么,倒不如推开窗户让街市上的行人看到自己。这样也是一种展示,也不枉费刚才的一番精心化妆。
街市上的喧嚣和骚动从窗口涌进来,顿使整个屋子盈满鲜活的气息,让人神清气爽,心胸豁亮注满了阳光。
这些年农村人大都跑南方打工去了,所以进城赶集的庄稼人极少。在她的视野里,于街市上穿梭行走的大多都是城里人。虽说他们跟她不是一个单位的,以前也并不认识,但因为经常在大街上相遇、见面———尽管她对窗外的行人大都叫不出名字,可是都很熟悉,都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这么说来,刚才从窗外驶过的那辆灵车上的死者,也就是生前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的同龄人,在他生前虽说与她素无来往又互不相识,但他们也一定见过面,也一定在大街上多少次不经意地走到一起或擦肩而过。想到这儿,她就隔着窗子在街市上众多的似曾相识的面孔中仔细搜寻,看究竟少了一张什么样的面孔,直到看花了眼睛她才意识到这是一种徒劳。因为对于一个只是臆想似曾相识的人来说,如果这时候不在她的视野中出现,那是一定记不起他的面孔的。
那么,他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呢?
那么,从此大街上会少了一张年轻人的面孔,这张面孔既让她记不起来也无法设想和猜测。对于一个多愁善感又满脑子稀奇古怪念头的女孩儿来说,这真是个遗憾事儿,简直让人放心不下。也就是说,一张熟悉的面孔从此就在她的视野中永远地消失了,再也无法见到,可她又记不起来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于是她就显得坐立不安了。
可是,她又忽然想到刚才从窗外驶过的灵车上一定放有他生前的遗像,只是她刚才没看见。这样她就产生了要去殡仪馆的念头。当这个念头变得愈来愈强烈的时候,就转化成一种执着的信念。她觉得这是她在进城工作这些年要做的一件最有意义的事情。
人总得做点什么,她这么想着就走出了办公室,也没跟科长说一声。
当她走上街市,于骑车的回首中又看一眼她上班的机关———她原本是要去殡仪馆的,可怎么就有一种走出殡仪馆的感觉呢?等会儿她回来,不知道是否还能看到同事们的面孔。不过,这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去竟是永不回头。
一个小时以后,这座小城将渐渐地遥远了,她走得是那么义无反顾。
不只是一次了———前天她又接到了大学时要好的同学从沿海城市打来的电话,邀她去那里发展,趁着年轻漂亮,正是干事创业的好时光。可她没有答应,因为在这座小城里,有一个让她牵肠挂肚、割舍不了的人。
走到十字街口,她的手机响了,是那个叫荒城的男友给她打来的。荒城在中师教书,今儿上午没课,原本要去同学家的,半路上临时改变了主意。他在电话里对她说,反正你在机关上班也闲暇无事白白浪费青春,倒不如出来陪我逛逛公园。再说了,我最近写了一篇小说,想好好跟你谈文学。
荒城在电话里的音质具有很强的诱惑力。可她现在要去完成具有历史意义的使命———到殡仪馆寻找那张面孔,使他在自己的记忆中成为永恒。
她在电话中对他说:“真不巧,我们单位正在开会,走不脱。明儿个是礼拜天,我一定过去好好陪你。”
她等荒城先在那边挂断电话,自己还有点恋恋不舍。这样对他说谎,总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人家。不过,这事即使让荒城知道,想必他也会谅解她的。自从和他认识到相爱,他付出的不仅仅是对她的精心呵护和善解人意,他又从精神上给予她很多。他们简直成了一对儿精神体。她曾经设想过他们婚后的生活,那也一定是生活在精神中。就说这会儿她去殡仪馆寻找那张面孔,也是在平时受了他的精神上的感染所至。
她是个古怪的女孩子,尤其是在谈朋友方面挑剔得厉害,而她的挑剔和所有女孩儿都不一样。在与荒城认识之前她已经处了好几个,但都合不来。有一回和一个男友闹翻仅仅是因为人家问她每月拿多少工资。
她是在一次文学沙龙上认识荒城的。荒城才华横溢,思维敏锐独特,能言善辩,语惊四座。他说真正的作家应该恪守唯心主义,使自己的文学像祠堂和庙宇一样显得古老而神秘,而不是像众多作家们那样把文学堕落为新闻报道。在谈到信仰的时候,荒城这样说,人类应该再重新建立一种信仰,那就是男人信仰女人,女人信仰男人。换句话说,男人是女人的神,女人是男人的神。唯有这样,社会才得以发展,除此之外一切信仰都是人类灵魂的枷锁。她觉得荒城这话有点出格了,有点勾引女孩子的嫌疑,但她仍被他的奇思妙想所倾倒。
也是他们有缘,荒城只用简短的几句话就走进了她的心灵。
在他们接下来的热恋中,荒城还说他就是贾宝玉,不同的是,他比贾宝玉多了几分刚烈。这样,她就更加爱他了。因为有刚烈的男人比贾宝玉还要更加完美。可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他所给予她的精神上的享受和愉悦之外,她还没有领略到他的刚烈。
殡仪馆建在城外的山坡上。山上苍松翠柏、鸟语花香,山下一条清澈的小河横跨一条乌亮的柏油马路。让她惊羡的是,死人的归宿竟是这等风景秀丽的去处。
那位死于车祸和她同岁的男孩儿在停尸房里,还没来得及火化。来送他的人全守在那里。他们一身的素裹和场院里的景色极不和谐,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
也许是那些被火化者们的精灵们在作怪的缘故,殡仪馆院子里的松柏愈显得苍劲挺拔,花坛里盛开的鲜花争奇斗艳,蜂蝶穿梭飞起翩跹舞姿。但你别忘了,这里毕竟不是公园。于此时此地,一个刚化过妆,显得美艳绝伦的女孩儿突然出现在这里,就让人深感惶惑和惊诧了。
可她是个不谙世故的傻孩子,全不知道避讳和禁忌什么。她刚走到停尸房门口,一屋人顿时如临大敌似的站起,无意间把死者生前的遗像给挡住了。
一个哭得眼泡红肿的少妇在呆了片刻之后,就一下子冲到她身旁。少妇可能是死者的妻子,她经常在大街上见到她。少妇平时浓妆艳抹,常跟一些世面上的男人出入歌舞厅和高级商场。
少妇咬牙切齿地问她:“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记住一个人的面孔。”
“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们素昧平生。”
“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看看他生前的遗像。”
少妇一阵冷笑,阴冷得让人毛骨悚然。接下来少妇骂她是婊子,说她老公出事的那天晚上有人约他出去。这么说,一定是她给他打的电话,是她害了她老公。
犹如晴天霹雳,她一下子惊得灵魂出窍,身子挺立在那里成了一具空壳,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少妇就吼狮般地朝她疯狂地扑了上来,撕她扯她,耳光子“劈哩啪啦”地响到她脸上。
围观的人们站满了整个场院,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拉她。
她好久才缓过神儿来,捂着脸哭着朝外跑,电动车也顾不得骑了。那少妇追出几步,嚷着要她赔她老公。
她刚跑出殡仪馆的大门,荒城的红色QQ车横在了她面前。要说,荒城来得还真及时,是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可她上去开车门却打不开,荒城在里边也不给她开。荒城只是摇下玻璃,满脸醋意却又声色俱厉:
“你不是在开会吗?”
哭声戛然而止,她愣着望荒城,一下子觉得他变得异常陌生。
“你为他浓妆艳抹,还为他哭,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她跟荒城赌气说:“情人。”
“陪你的情人去吧!”
荒城这才跳下车,咆哮着,一个响亮的耳光似乎把山林溪水都震动了。她只觉得一阵眼花和眩晕,仿佛山在轰鸣,水在喧响,好一阵子才看清荒城的面孔。
荒城并不英俊,之前之所以爱上他,那是做了他的精神俘虏。这时候她一下子发现荒城的面孔是那么的丑陋可恶,又给人一种狰狞和恐怖的感觉。去你妈的这就是贾宝玉啊!庆幸的是她总算领略到了他说的刚烈。
她突然“呵呵”狂笑起来,然后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跟他说:“荒城,你的刚烈用得可真是时候啊,不过人家贾宝玉可从来没打过女人。你她妈还贾宝玉呢,连呆霸王薛蟠都不如!”
这时候自称“贾宝玉”的荒城,这个大她十岁,离过两次婚,听说外边还有情妇的男人显然是后悔了,这会儿一下子判若两人,上前殷勤扶着她说:“对不起啊,怨我刚才一时冲动。”
她甩脱荒城,一个人跑到公路上,拦住了一辆开往沿海城市的长途客车。
就在她蹬上那辆客车的时候,只见荒城朝她直追过来:“回来,你要去哪里?”
她叹了口气,怎么跟他说呢,这座滞后而世俗的小城她是不能再呆了。再说,这里已经没有她所牵挂的人了。
当她在客车上坐稳,环顾前后左右,这才发现所有的乘客全是一副陌生的面孔,这样她就感到很满意,于是就非常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觉得世界真好。
她又掏出圆镜来,照见自己那张鲜艳的面孔,想到人活着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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