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尼尔与河南曲剧
现代美国戏剧的奠基人、诺贝尔文学奖荣膺者尤金·奥尼尔在对艺术的探索和实践中,广泛吸取了东西方传统的精华。他的剧作在大半个世纪中对我国的戏剧文学、戏剧艺术、学术研究和国际交流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奥尼尔无形中成为促进中西文化深层次交流和融汇的杰出使者。他的剧作《榆树下的欲望》(以下《榆树》)两度被改编成中国戏曲。四川戏曲剧作家徐棻将《榆树》改编为川剧,更名《欲海狂潮》,成都市川剧院于1989年成功演出,2009年2月荣获“中国戏曲学会奖”。河南著名剧作家孟华将此剧改编为河南主流地方戏之一——河南曲剧,取名《榆树古宅》(2006年复排后更名《榆树孤宅》)。2000年一经上演就获得了极大成功,被称为是一次“洋为中用”的大胆尝试。2002年郑州市曲剧团应邀在美国西海岸和中西部五个州进行演出和访问。2006年,知名话剧制作人白永成将《榆树》以全新的多媒体音乐话剧形式搬上舞台。他们先后对《榆树》进行改编,这既说明奥尼尔剧作的魅力,也让我们重新审视当今全球化语境下的中国传统戏曲的生存与发展。
一、从东西方文化的比较谈《榆树古宅》的改编
进入21世纪,人类面临的经济和社会问题日益复杂,文化因素将在新的世纪里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2001年被联合国定为“不同文明之间对话年”,既通过广泛的文明对话和深入的文化交流,化解文明冲突,使东西方携手进入和谐的境界。[1]孟华先生用河南地方戏对奥尼尔剧本进行改编和移植,使话剧戏曲化、洋戏中原化,对特定审美主体产生的视听亲和力,使中原观众得以走进奥尼尔戏剧的精神领域。而河南曲剧走出国门,让西方观众领略到中国传统戏曲的魅力,无论在访问形式还是演出内容上都为中西文化交流提供了宝贵的经验。通过对西方现代意识和西方戏剧技巧的选择性吸收,也为我国传统戏曲的改革提出了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具有更深更远的意义。
罗素在《中西文明比较》中曾说:“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过去已经多次证明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里程碑。”[2]戏剧是人类文明史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所有民族文化史上皆俱存在。中国戏曲与西方戏剧是东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不同艺术观念的产物。戏剧作为人类共同的创造,应该有能传达人类共同精神需要的某种质素,这一质素是戏剧作为人类文化创造的内核。《榆树》表现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受到压抑的生活的欲望”,无论弗洛伊德也好,还是俄狄浦斯情结也好,以及爱碧身上影射的希腊神话原型美狄亚。剧中放纵的情欲和乱伦是与中国传统伦理观念相悖的另一极。但历史的相似与相近的轮回,当下的中国社会处在剧烈的变革中,人类精神领域新的欲望和旧的传统之间发生的冲突与碰撞十分激烈。在经济日益富足的社会里,人们的忙碌与奔波带来的疲惫,使得许多人不是沉陷于物欲的死海,就是匍匐在情欲的怀抱里。一方面是物欲的唆使,向自然洗劫生存资源;另一方面是情欲的唆使,向同类掠夺感情。奥尼尔剧作与当代中国现实发生了密切的关联,奥尼尔的悲剧作品提供了一种社会问题剧的范式,可以借之重新审视当代中国语境下的普遍人性,梳理人们现存的欲望纷扰。这也许是《榆树》受到剧作家的喜爱,屡次把它搬上舞台的原因之一吧。
用河南地方戏排演奥尼尔,本身就把审美主体局限于中原观众与江北观众群体之中。中国观众长期形成的看戏习惯,喜欢“大团圆”的结局,舞台塑造的形象大多脸谱化,非善即恶,正反面人物鲜明,缺乏复杂的人物性格和心理描写。尤其是当代观众,在生活中崇尚休闲和享乐,赵氏小品雄霸春晚舞台十余载,周立波“海派清口”火爆上海滩也是在某种程度上迎合观众的需求。而《榆树》被认为是“悲剧心理剧”,剧本在古希腊的题材框架中,注入了现代心理学的新因素。奥尼尔剧本深受希腊悲剧的影响,“悲剧的意思是像希腊人理解的那样:悲剧使他们变得高尚,使他们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充实;悲剧使他们在精神上对事物有深刻的感受,使他们从日常生活的琐碎贪求中解放出来。”[3]所以,用河南曲剧改编《榆树》,首先遇到的就是奥尼尔的悲剧观与中原观众观剧审美取向的错位。[4]按照剧作家孟华的表述,《榆树》的改编主要遵循三点:一是西剧中国化、洋戏中原化。从地点场景,服装道具,人物身份称谓,风土人情等彻底“汉化”。二是话剧戏曲化、戏曲中原化。即用河南曲剧的唱词曲调表演话剧的情节。三是悲剧抒情化、结尾明亮化。即以诗化的唱词来使中原观众更容易接受奥尼尔的西方式悲剧。
《榆树》故事发生在一八五零年,新英格兰凯勃特的农舍内外。[5]《榆树古宅》故事发生在距离现代相当不近,但也不很遥远的时代的柯家庄园。[6]凯勃特之子西蒙、彼得、伊本更名为柯虎、柯豹、柯龙,舞台上的花轿唢呐,孩子们戴着大头面具,跳着“娘娘送子”民间舞戏,老柯泰打拳等给这出戏披上了“中国化”的外衣,观众几乎不会相信这是一出外国戏。这些改变只是外在形式的一些变化,对剧本的改编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而话剧戏曲化,曲剧属于“曲牌体”唱腔艺术,曲剧的曲牌很多,仅演出常用的就有50多种。唱腔优美,乡土气息浓厚,群众喜闻乐见。孟华的改编本基本和原剧的戏剧结构保持一致,奥尼尔原剧共有三幕,每一幕下又分出独立时空的若干场次。孟华的剧本也有三幕,取消了场次的区分,并以幕间曲来连缀各幕。但由于时间的限制,改编者不得不对全剧做一些压缩、删减处理。例如在原剧第二幕第二场凯勃特大段的独白对这个人物性格的刻画非常重要,但改编时删去这个段落,使得柯泰的舞台形象的塑造有些单薄,变成了严苛无情、贪婪守财的脸谱化人物,这也是改编的遗憾之一。奥尼尔的悲剧作品浸染着尼采哲学的非道德色彩。戏曲的传统剧目却正好相反,通常以严格的道德准则为标尺来衡量戏剧人物的行为,借此传播儒家社会的道德和行为规范。改编本的结尾尤其表明了这一点,原剧是以夕阳西下开场,屋顶上面的天空呈深红色,榆树的绿荫正浓。结局以太阳升起,旭日映红的天空结束。奥尼尔和尼采一样,反对的是肤浅、平庸的乐观主义,而他自己对生之痛苦的领悟,则可以称为尼采所谓“充满力量的悲观主义。”[7]孟华保留了结尾处对于伊本和爱碧之间爱情的歌颂,两人深情对视,然后果决地说“是我和他/她一起干的!求求你把我二人一起带走!”[6]但他随即在结尾处加上一段幕后合唱,“老榆树下好梦多,榆钱当作金钱落。金钱落地堆成垛,大风一吹是草木,不如趁嫩蒸上锅!”[6]欲望的徒劳,到最后只不过烟消云散,奥尼尔的积极的悲观主义并没有很好地诠释出来。
《榆树》的社会意义与艺术价值的争议是中西方伦理道德观念的一次碰撞,观众在了解奥尼尔原剧作思想主旨时出现一些偏离,而这种偏离又与改编者的改编初衷相矛盾。但这些偏离都有其形成的客观原因,有些甚至是难以避免的。尽管改编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以及仍需商榷的问题,但改编者积极探索传统戏曲的革新之路,把西方优秀的剧作家以及作品介绍给更广大的普通观众,这也是具有深远意义的一次尝试。
二、河南地方戏曲
资源的继承、革新与发展
人类社会已经进入了21世纪,经济全球化提供了不同社会欣赏来自不同地区戏剧的机会与经验。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碰撞、相互交融也越来越明显。随着西方文化的大量涌入,面对一浪接一浪的种种时尚,作为有着悠久历史而又面临现实困境的戏曲艺术应当如何应对?古老的戏曲艺术应当如何革新以适应时代的需求?这一沉重的话题又一次被提到了人们的面前。
河南被誉为“戏曲之乡”,地方戏资源灿烂多彩。在众多艺术品种对观众的激烈争夺和观众审美情趣日益趋向多元化的形势下,由于戏曲艺术变革的滞后,戏曲正重蹈古希腊悲喜剧和古印度梵剧的覆辙。如何为古老的戏曲注入新的活力,如何为河南地方戏争取新的观众,如何引起大中学生对传统戏曲的兴趣,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重要课题。例如如何使戏曲实现市场化,地方戏曲不是高雅殿堂里的珍藏品,而是根植于普通大众的艺术之葩。市场化决不意味着迎合观众,而是要培养观众,经过长期的不懈努力,一定能够提高观众的欣赏水平。这也像芭蕾舞、交响乐一样,观众从不会欣赏到逐渐接受。政府应起到主导角色的作用,在对传统戏曲的保护、发展、推广上起到资金和导向上的作用。
像一些亚洲邻国一样,近年来在全球化格局中如何保存本土化的戏剧做了多方位的尝试和大胆的革新,为传承本土文化作出了积极的贡献,我想这也可以给我们的艺术家提供一些新的思路和借鉴的经验。例如孟加拉的Katha Natry的独角戏的叙事表现手法,印度尼西亚的皮影戏借助现代的多媒体手段,泰国的布袋戏的革新等。在这个全球化的年代,传统戏剧是文化认同有力的方式之一。丰富的艺术表现形式和剧目的创新能力,能带动文化产业的发展。传统戏剧是加强人民集体记忆的一个重要的艺术形式,这也是当代艺术家创作的文化源泉。政府也应该在资金和政策上给予重视,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
河南文化品牌《梨园春》就是成功的范例,这档大型电视戏曲综合栏目于2006年9月,作为“中国文化澳洲行”的对外文化交流项目,《梨园春》在悉尼歌剧院唱响豫剧,并成功跨海直播,成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播者。而郑州市曲剧团更先期在美国进行过访问演出,如能坚持先进的文化方向,深入挖掘其历史文化底蕴,必定能精心打造出另一中原文化品牌。《梨园春》的成功就是善于利用现代化的大众传播媒体的优势,扩大和提高了传播的规模和效率,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使戏曲由传统的剧场传播方式变成了走进千家万户的大众传播。而普通戏曲爱好者的积极参与真正体现出艺术是来源于生活,来源于群众。东北“二人转”在东北乃至北方市场取得了商业化运作的巨大成功,这个算不上高雅但却生机勃勃的民间艺术形式,却有幸抵御住文化全球化的危机,所以传统曲剧中那种充满热情并贴近老百姓生活的艺术表演形式应当保留下来。
奥尼尔的《榆树》河南本土化,实现了洋戏中原化、话剧戏曲化。河南地方戏要走向全国、甚至走向世界,真正成为一张具有河南文化价值的名片,不一定非要在题材上体现地域色彩。像《榆树古宅》这样的“洋为中用”的作品,也能找到河南地方戏打开国际市场大门的“世界语”。外国观众在看懂故事、理解人文内涵的情况下,自然就会从中国传统戏曲中感受到河南文化的魅力。
随着世界各国、各民族文学的交往日益频繁,一个国家的作家改编另一个国家的作家作品可谓屡见不鲜。不同国家、不同文化间文学作品的交流应该是多渠道、多层次、多方位的。用中国传统地方戏曲来改编西方戏剧名著是否适合,应该如何去改编是一条探索之路,不论结果好坏,但剧作家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当代戏曲舞台上还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其他西方戏剧作品。传统的戏曲注入了不同文化的元素,呈现出多元化的局面。《榆树》的河南曲剧改编不在于评判其优劣,而是它对中国传统地方戏曲的传承与发展所带来的深远意义。
【参考文献】
[1]汤因比,池田大作.展望二十一世纪[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
[2]罗素著,胡品清译.一个自由人的崇拜[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8.
[3]龙文佩.奥尼尔戏剧理论选译,见外国当代戏剧选[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4]孟华.奥尼尔到中原——谈《榆树古宅》的改编[J].东方艺术,2001,(2).
[5]奥尼尔著,汪义群译.奥尼尔剧作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6]孟华.榆树孤宅[J].剧本,2006,(10).
[7]NIETZSCHE,FRIEDRICH. An Attempt at Self-criticism[A].The Birth of Tragedy and Other Writing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作者简介:郭晓寅,郑州师范学院外语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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