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苏剧:完美女性的想象与超越
回顾2017年电视荧屏,“大女主戏”是一个重要关键词,《那年花开月正圆》《楚乔传》《将军在上》《大唐荣耀》《秦时丽人明月心》《龙珠传奇》《独步天下》扎堆上映,“大女主戲”以女性视角为主线,着重描写女性传奇励志的一生,女主角是整部戏的核心人物,众多男性角色为了烘托女主角而存在。这一类型毁誉参半,其本质并没有超越玛丽苏剧的内核。
2018年“大女主戏”的风向依旧,周迅的《如懿传》、范冰冰的《赢天下》(改名《巴清传》)、杨幂的《扶摇》等都将播出。只是新的“限古令”传闻不断,这让这些大投资的“大女主戏”的前途蒙上了一层阴影。
即便玛丽苏古装剧的政策风险更大,但一直以来它始终是资本的投资热点。这主要是因为玛丽苏剧是国内观众最喜爱的电视剧类型之一。在公众的印象中,玛丽苏剧就是肥皂剧的另一代名词,它们充满女性的空想,甜腻又毫无价值和营养。这个刻板印象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了玛丽苏剧的某些特征,但显然又不够充分。相较于玛丽苏剧的火热,研究者对这一类型的讨论滞后得多。
问题来了。玛丽苏这一形态是如何产生的?观众为何如此热爱玛丽苏,其背后的社会心理动因是什么?玛丽苏剧又有着什么样的价值?
女性魅力的夸张化想象
何为玛丽苏?它是英文Mary Su的中译,说是1970年代,某外国作者在自编的科幻同人文里创造了一个名叫Mary Sue的虚构女主角,她非但以自己的才华拯救了全人类,还凭借美貌和性感俘获了所有男人,最后在拯救世界后华丽地死去,为大爱牺牲自己。玛丽苏随后名声大振,并成为一种心态名词,即女性对自我魅力的无限意淫。
玛丽苏剧对女性魅力的夸张化想象,体现在女主角总是集万千男性宠爱于一身,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都爱上我—还有比这更大的意淫吗?如果女主角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才华横溢、无所不能那也就算了,可在玛丽苏剧中,女主角往往还是一个普通姑娘:她们出身平凡,长相普通,智商一般,脾气也不一定温柔,甚至还非常暴躁;与之相对的还有一个女二号,她们往往样貌美艳,身材高挑,学历高,对男主角还一心一意非你不可。可高大帅气温柔体贴专一深情的男主角偏偏不爱女二号,而一心只喜欢普通的灰姑娘。
把经典韩剧翻出来一看,十有八九是这个套路;国产的都市偶像剧延续的是韩剧的套路,而像《芈月传》《锦绣未央》这样的古装剧,表面看起来是女性的成长史,但女性的成长路上各路男神扎推出现,并成为女性进步的最大助力。
至于玛丽苏剧的风格,往往都是超现实的、唯美的、梦幻的,往往还是悲情的。因为高富帅与灰姑娘的搭配,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在他们的情感路上,充斥着狠毒的父母或后妈,因嫉妒心而黑化的女二,痴情的男二,以及车祸、白血病、失忆等坎坷曲折的经历。
法国大文豪福楼拜先生在《包法利夫人》中帮我们总结得非常贴切了:“讲的总是恋爱的故事,多情的男女,逼得走投无路、在孤零零的亭子里晕倒的贵妇人,每到一个驿站都要遭到毒害的马车夫,每一页都疲于奔命的马匹,阴暗的树林,内心的骚动,发不完的誓言,剪不断的呜咽,流不尽的泪,亲不完的吻,月下的小船,林中的夜莺,情郎勇敢得像狮子,温柔得像羔羊,人品好得不能再好,衣着总是无瑕可击,哭起来却又热泪盈眶。”
性别心理与类型化
不难发现,玛丽苏剧浓重的女性特征,它以女性为主角,讲述的是女性的情感故事,关注的是女性的情感需求,这在根本上是因为,电视剧的遥控器往往掌握在女性手中。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多明各斯山分校的朴正善教授在其《站在中心的韩国:东北亚区域主义的动力学》(Korea at the Center: Dynamics of Regionalism in Northeast Asia)中称,中国大陆的韩剧粉丝在年龄段上最广,核心粉丝是20岁到30岁的女性。玛丽苏剧与女性之间有着怎么样的关联呢?
在研究者看来,玛丽苏剧更符合女性的情感特征。在中国传统的性别定位里,“男主外女主内”,男性在社会中处于支配地位,女性处于劣势与服从的地位。男人在外面从政、打仗、服役、种地、打猎、经商等,女人在家内“主中馈”、务蚕织,生儿育女、孝敬公婆等,并拥有一定的闲暇时间。在文化研究者张柠看来,一般而言,“‘男性世界’是一个现实的杀戮世界。‘女性世界’是一个想象的哭泣世界”,男性更关注的题材可能是战争、政治、商务,而女性更关注的题材则是爱情故事、婚姻变故、日常生活,带有农业文明趣味的叙事,塑造了大批消费者,那些生活平淡无奇、毫无起落的中小城镇的女性,靠阅读别人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度日”。
虽然步入现代社会,男女平等的口号喊了几十年,但“男主外、女主内”的格局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女性的性别心理依旧更偏向于“哭泣的世界”。退一步说,即便现在有很多女性步入职场,但在入职、晋升等方面却又总是面临着隐形的歧视。并且,许多职业女性不仅仅是“主外”,甚至要兼顾“主内”,家庭工作两头跑。在生育、职场、家庭、衰老(身材)四座大山面前,许多女性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每个女子内心的那些大的和小的绝望”,在面对邋遢的、不做家务的、不带小孩、没有同理心、不可理喻的丈夫或者男友时,她们难免会有这样的幻想:会有一个完美的男人理解我、爱上我!
迎合女性这一心理需要的文化产品更能赢得女性的青睐,玛丽苏剧就是这一性别心理的类型化结果。类型就是指在媒介生产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一套被认可的套路和模式,它是观众喜好的一种结果,是“好看”经验的自然积累,是观众和制作方达成第一种隐形共识。类型能够切合多数观众的心理需求和期待视野,并由此保证了娱乐和商业、受众和梦工厂的双赢。因此韩国的关注家庭生活的日日剧、周末家庭剧,日本的晨间剧,以及中国晚间黄金档的偶像剧和家庭剧,始终在本国拥有极高的收视率。
女性的退化还是超越?
某种意义上,《包法利夫人》可谓是一部玛丽苏的劝诫书。包法利夫人是个小镇姑娘,从物质角度来看,嫁给包法利不算是个坏的选择,并且包法利虽木讷,但对于包法利夫人还算体贴,还不用承担什么家务。但罗曼蒂克小说看多了,包法利夫人老觉得自己也该是贵妇人,该穿梭在贵族舞会,周旋在追求者中间。她幸福的阈值便提高了。在某些人那里,衣食无忧相敬如宾的生活就是幸福的,但当你见识了太多的朱门绣户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之后,就会觉得平淡的小康生活是贫瘠的、烦闷的、空虚的。平淡的生活已经满足不了包法利夫人了,她陷入了种种幻想之中,与他人发生了婚外恋,并因此走上了不归路。福楼拜经由包法利夫人的悲惨经历告诫读者: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能是致命的毒药,服用需谨慎。
这其实是玛丽苏剧备受诟病的地方:它不断向女性传递一个这样的讯息—你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用改变,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你只要等,然后就会有一个顶级的完美男子出现,他会对你无条件的付出。这样的唯美设定与煽情语录,轻易就能把不少女性麻醉。不知不觉间,它提高了很多女性对于感情的“阈值”,并成为“少女癌”患者:“无限制地增加对异性的要求,从而开始对现实生活产生不满,对异性失望甚至绝望,吐槽抱怨完之后继续沉迷于韩剧塑造的虚拟中,将个人需求和喜好投入到剧中人物角色中,形成循环,最终一心憧憬美好的理想,却无法面对骨感的现实。”
因此不少批评者指出,玛丽苏剧其实是女性的一种退化。一个失去了男性的照顾就生活不能自理的女性,与女权所号召的女性独立、自主、自由毫无关系,恰恰相反,这显示出了女性一种更深层次上的懒惰,以及对男性的依附,她们不仅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两性关系中最重要的东西—独立生活,以及独立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戴锦华老师的严肃警告:“资本结构本身就是父权制的;它一定是垄断的、暴戾的、贪婪的、实用性的、权威性的。垄断性资本作为一个大的父权结构,在全球建立的过程一定是个不断排除的过程,包括女性在内的所有弱势群体,注定处在一个不断被放逐和排斥的位置。”就比如无论是《甄嬛传》《芈月传》,还是《如懿传》《巴青传》,虽然女主角都受宠,但其前提是“多妻制”;“多妻制”的幽灵凭借权力和资本,在玛丽苏剧的外壳下,重新复活。
不过戴锦华也说,“我们在看到资本本身男权特质的同时,也要看到资本对于单纯的男权结构的超越。”比如韩国电视圈大部分权威、有影响力的编剧都是女编剧,她们掌握着资本命脉,也因此能够超越资本获得一种表达的自由。因为女性身份的存在,她们常常也会在电视剧建构“女性观看”的视角和针对女性进行的“诉说”,并表达对女性独立的关注和赞美,突出女性的价值观,展示了女性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领域。玛丽苏文本底下潜藏着一个“女性文本”,这意味着超越的可能—比如迪士尼动画片《冰雪奇缘》《勇敢的心》中的“公主”终于不需要王子了。
去年美国言情作家莉莎·克莱佩给克林顿·希拉里写了一封公开信:《希拉里,请不要排斥爱情小说,你就是爱情小说女主角本人》。起因是希拉里在接受《华盛顿邮报》采访时说,在阅读关于“女性被抓着扔到马背上然后消失在远处”的爱情小说时,男女会沾染一种粗鄙的态度。莉莎·克莱佩如是辩解:“爱情小说讲的就是完整性以及读者(以及所有女性)以其本性被接纳和喜爱,取得成就,表达自己的声音,接受不完美,摔倒之后重新站起来。”希拉里勇敢践行着自己的一生,在莉莎·克莱佩看来,希拉里何尝不是爱情小说中的女主角?她鼓舞着所有人。
因此,我们不必走向极端,将所有热爱看玛丽苏剧的女性观众都认定为“少女癌”或者幼稚可笑。一方面,绝大多数观众也仅仅是把玛丽苏剧当消遣,把达西先生、韩国欧巴或者国产小鲜肉当作梦中偶尔路过的情人,关掉电视,她们该工作工作,该带娃带娃,一點也不含糊。即便年纪再大,身材再臃肿,性格再平凡,每一个女性都拥有做梦的权利,都有拥有一颗“少女心”的权利。
另一方面,玛丽苏剧也不总是对现实的逃遁,它也潜藏着超越的可能,那些勇敢追求自我的女主角也“会给人动力,暂时远离现实,也探索了男女关系的复杂性,让读者深深反思自己的生活”。不是人人都能成为玛丽苏剧中的美好女性,但她们却可以为女性“界定一个审美的标准、品位的区间和妥协的底线”,告诫女性如何更好地做自己、更好地爱自己,以及更为优雅自在地应对婚姻或职场生活。这是玛丽苏剧可以拥有的价值—虽然国内的许多玛丽苏剧从来就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