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里没有一滴多余的水
鲍尔吉·原野1958年生于呼和浩特市,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主席团成员,一级作家、编审。国家教育部“十一五”规划课题组专家。辽宁省公安厅专业作家,三级警监,现居沈阳。出版《掌心化雪》等23种散文集,在台湾出版《现代文学典藏——鲍尔吉·原野散文集》等2种散文集。曾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奖,中国新闻奖金奖(副刊作品类),人民文学杂志散文奖,文汇报笔会奖,东北文学奖,两次获得辽宁文学奖。
哪一种爱更为稀缺?
1.儿时,父母无数次宽宥我们的过失,我们成人之后,却不愿意谅解父母所犯下的哪管是一次错误。
身为儿女,掌握着天下最幸福的一种权利,叫作“犯错权”,也就是愚蠢的权利、冒失的权利、冲动的权利和无知的权利。
为什么把它称之为“幸福”呢?可以闯祸却由别人收拾烂摊子,而我们在过失中获得成长,当然幸福。
2.为什么父母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宥我们的过失?表层的道理可以说:他们年长,我们年轻;他们是父母,我们是儿女。
其实,这个道理说不通。
只要是人,都会犯错误。年龄和辈份并不会绕过错误行进。
错误是什么?是当事人判断操作有误而发生的不利不良后果。一个人步入晚年,实事求是地检点平生,伴他最多的只有错误,而非成就。
那么,父母虽贵为长辈,也没办法对错误进行免疫,也会做错事、做傻事、做蠢事。然而,面对犯错而可怜兮兮的父母,儿女的双眼大都射出锐利而绝不通融的目光,如同询问:这么傻的事,会是你干的吗?
对此,父母除了欲哭无泪,只剩下入地无门。
3.每个人都有偶像,每个人最早的偶像都是父母。
儿女通过父母认识到人类可赞叹的能力。小孩子跟父母学会语言,学会吃饭穿衣,学会尊重、理解和反思。人们最简单的行为,如微笑,都是跟父母学来的,系鞋带、擤鼻涕更不必说。否则,偌大的世界,谁教你喝水?谁教你咀嚼?谁教你屙屎揩屁股?一个人在人间学会了十成的东西,八成都是父母教的,直至老年,天天使用。所谓物理、化学、地理、历史,早就随风而逝了。
我们从来没怀疑过父母的能力。
父母有可能愚蠢吗?不,连这么想一下都不道德。可是,道德归道德,生活归生活。父母限于阅历、限于能力、限于各种各样的因素,也有可能做出愚蠢的事。核心的问题是:愚蠢并不是做儿女的专利,父母也应有份。当你这样想的时候,就使父母有了一些解脱。
4.然而,儿女曾穿开裆裤,儿女拿土当糖吃,儿女指着太阳问:“那是什么?”这些,父母都看到了。父母看到儿女分明从懵懂无知变得聪明伶俐,不免欣喜。但,儿女从没见父母穿开裆裤,没见父母呀呀学语,没见他们天真烂漫,也就没什么欣喜。因此说,所有的粉丝都见不得偶像的溃败。
儿女在十六七岁时常常跟父母争“人”的权利,让父母平等地把他当人看待。“人权”,实际是独立权,特别是犯错权。反过来,父母今日跟儿女说:你也要把我们当“人”看,儿女会怎样?会不解、会愕然、会完全不接受父母的请求,以为他们得了痴呆症。
这样讲,并非危言耸听。许多儿女早已剥夺了父母的“人权”,只允许他们慈祥,允许他们养生,允许他们笑口常开,其它的权利基本上没收了。请问,哪位儿女鼓励父母探索,允许他们彷徨迷惘,包容他们做幼稚的事,谅解他们犯错误?如果有这样的儿女,其开明已接近孝的真谛。
人们看到的是,父母的“人权”受到了拘束,譬如独立选择穿衣打扮、交友、娱乐以及财物赠予,特别是找后老伴儿。择偶权是人最基本的权利,很多父母因为惧于儿女的冷眼而罢休。想当年,儿女向父母争来的“人权”,为什么不在父母晚年让他们自主享用呢?
人之善,不在长幼,在于诚。诚者,将心比心而已。
5.儿女对父母放权,是孝。儿女允许父母犯错误,也是孝。孔子在讲孝的时候,精辟地说到一个词——色难。他意思说,以好吃的、好穿的奉养父母并不难,最难的是把所有的好东西给了父母之后,还能对之和颜悦色,此为最难。
这话真是深刻老到。孝没有止境,止境之深,在于父母老了之后也能体察他们多种多样的诉求,而不仅止于温饱。当年,我们犯错父母见谅,因为有爱。如今,我们理应还给他们这种爱,此爱极为稀缺,为老人所期盼。
头发记
午后,我到桑园的树荫下歇息,看蚂蚁在水磨石地面上奔走。有的蚂蚁为搬运孩子嘴边掉下的饼干屑忙碌,有的无端忙碌。没有沿一条直线行走的蚂蚁,也见不到哪只蚂蚁在树荫下睡觉。
蜘蛛在空中飘荡,一根看不清的绳索连着碧桃树桠。大风吹得树叶乱响,却吹不断蜘蛛丝。蜘蛛像在浪头上打滚儿、上攀,忽又吐出一段,使自己离树桠更远。在过去,我可能用木棍挑断看不清的蛛丝,现在不干这类事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松树下找东西。他盯着地面,态度惶然。
松树下面的草被人踩光了,空出桌子大的地面。理发的女人在这儿营业,下雨天卖雨衣,这儿临近马路。头两天树上挂个牌子,粉笔写的:擦鞋。红粉笔在白字外边勾上弯曲的花边儿,像旧日的饼干那样。后来换了字:算命,没勾花边儿。算命再勾波浪纹,显得命不真实。这是女理发师告诉我的。
这个男人垂首盯着地下,后来双臂撑膝,头更低了。又蹲下,手指抚弄地面。我按耐不住好奇心,想看他看啥。
我无事一般踱过去,脖子不转,眼角扫视他观看的地面:土湿润(上午有雨)、石子半露于地面、碎头发,没了。我无事一般踱回来,坐原来位置,他还在看地面,恨不能钻进地里。
怪了,这算什么爱好呢?新的健身功法?我劝自己别对别人的私事太热心,找那只蜘蛛——我命名的“阿迪力蛛”。
“大哥。”这个男人走过来,步履踉跄,面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大哥,打扰了。你看见上午有理发的吗?”
理发?我说,“理发的没出来,上午下雨了。”
“噢。”他若有所思,在我身边坐下,左手攥一绺头发。
我们并排坐着,我在透明的空气中寻找飞蛛。身边传来抽泣声,他弯腰抽泣。成年人没有晶莹的泪珠,更多的是鼻涕。他一把把擤鼻涕。
“我父亲没了。”他直起腰对我说:“昨天走的。我半夜才知道信儿,从牡丹江上车,到沈阳是今天十一点多了。已经火化了。”
说到这儿,他用掌擦泪。“人说走就走,连一面都不让你见。邻居说,我爹昨天在这儿理过发。”
他握着的左手慢慢松开,摊着一些头发,白的黑的。他说:“就留下这点头发,也不知是不是我爹的。雨水把头发冲没了,剩这些,但愿是他的,怎么也有一点儿。”
我听了震惊,想劝慰却说不出适宜的话。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走过,他们的父母大多健在。谁知道,老人的生命竟会像花朵被夜雨摧折。到那时,别说奉养,连保留一绺头发都不可得。
取款记
我到岐山路邮局取款。排队,排在我前面的姑娘汇款。她左手攥着钱,钱折叠攥在手里,露出一条红边。她一会儿把钱揣进牛仔裤兜,用手捂着,一会儿掏出来攥着。手攥着踏实,这是我在心里说的话,没告诉她。她忽然回头看我。看,是看你是不是偷钱的人。我在她目光之下,尽量做出非偷钱人的表情。我也不知道偷钱人该是怎样的表情。而从她表情看,我正是偷钱而且是偷她钱的人,因为她把钱从左手转移到右手,攥得更紧。我眼看远方,嘴里哼歌,哼的旋律是《阿里郎》。然而,你被认为是偷钱分子,哼什么歌,就算哼《东方红》都不能让人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