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上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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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5日,坐落在繁华的南京西路上的上海美术馆迎来了一个特殊的日子,使得这座始建于1933年的原为旧上海跑马场总会大厦的建筑显得更加凝重。因为这一天上午,筹备数年的“青春叙事——中国知青画家油画邀请展”终于开展了。在开幕前,主持人、嘉宾、作者和来自各地的知青,向在汶川大地震中遇难的同胞默哀一分钟,以示哀悼。
这个画展组委会主任是周禹鹏,他当年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师42团的,参展的40多位知名画家都是当年的知青。展览以浓重的笔墨和色彩重构了当年知青生活的视觉图景,描绘了个人亲历的激情岁月,回望了悲壮、凄美的青春轨迹,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展现了美好青春的永恒意义。在整个画展中,表现知青爱情生活题材的作品,占据了一定的数量,或凄切,或浪漫,或粗犷,或惆怅,都给人以心灵上的震撼。其中李斌的《油灯的记忆》中的“青春”、“沃土”、“洗浴”等系列油画,就是最能激起我们无限往事在心头荡漾的美术佳作。
李斌和我是同龄人,都是1949年生人。同是在1968年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他在4师41团,我在1师7团。他在兵团时代就是美术爱好者,现在已经是大师级的油画家,著名的旅美学者。
在这次画展中,他那幅《沃土》使我长久驻足留恋。正如这幅画的解说词所述:“大地的沃土,经开垦播种能长庄稼,滋养人类;人性的沃土在禁锢年代依然培育着情爱,滋润着爱情。”北大荒的广袤,黑土地的丰腴,兴安岭的绵延,龙江水的澎湃……在我们的记忆里都不曾消失。
兵团战士的爱情故事成千上万,各有不同。不但有荡气回肠的豪迈,也有麦堆下的约会和桦树林中漫步的浪漫;一束野花的问候,一桶井水的深意,几乎在每个连队都有。要是概括北大荒兵团知青爱情的心理状态,莫过于一首诗歌中所描述的那样:
爱情
不仅仅是鲜花、微笑、亲吻和春风;
她是严寒时的青松,
昏夜中的火花;
跋涉长途中手和手的搀扶,
战斗中啊——
你仆我继!
这首诗歌是当时在连队知青中间争相传阅的前苏联小说《友谊》中的诗句。我们都非常喜欢这首充满真情和激情的诗,它实际上是绝大多数知青爱情的写照,因为北大荒严酷的自然环境,太需要“跋涉长途中手和手的搀扶”了!
李斌的油画作品“沃土”中的男知青是个拖拉机手,我们连就有一个长得和画中男主人翁相似的拖拉机手。他叫小潘,为人豪爽,又不失幽默。他是当地土生土长的知青,却和一个北京女知青有了感情。有一次那个姓赵的女知青牧羊的时候,遇到了风雪,处于极为险恶的环境之中。小潘闻讯后,开着拖拉机冲进茫茫雪原,一个多小时才找到迷路的小赵。当小赵看到那台她熟悉的红色拖拉机驰骋过来的时刻,热泪滚滚而下……从此,小赵便把一生托付给了这个北方青年。后来又克服了一系列难以想象的苦难和困难,双双回到了北京。我站在“沃土”这张油画前,自然想起了他们的故事。
2
2004年我们连部分知青在北京相聚,聚会上,还有我18中的同学叶树芳也在座,她是我的另一个同学陈明明的爱人。陈明明在中学时代就是才华出众且有号召力的人物,他的父亲是老革命,后脖颈子上有一道深深的被日本鬼子砍伤的疤痕,曾经担任过哈尔滨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文革开始不久就靠边站了,之后还进了“牛棚”,整个家庭都受到了冲击。陈明明是18中文革前最后一批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入团那天他写的一首诗歌还一直保存在我这里,题目是《热血沸腾之作》。
在学校里,我和陈明明、叶树芳是至交好友。叶树芳在多次接触之后,深深地爱上了陈明明。当时由于陈明明父亲没有“解放”,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家出身的她,坚持了爱的信念。由于种种阻力,当陈明明和我下乡到兵团时,她没能一起成行。
在北大荒的屯垦戍边的岁月里,他们唯一保持互相联系的就是书信了。我不知道他们那时的信件保留下来与否,如果真的能保留下来,其价值就不是语言能够衡量的了。终于有一天,叶树芳只身一人,坐上北上的列车,来到了我们1师7团,被分配在水库连。虽然水库连和陈明明所在的1连相距有20里地,但是他们也终于结束了鸿雁传书的日子,可以用连队的手摇电话互致问候,可以在周日里沿着风雪弥漫的土路,到对方的连队相聚。
记得是在1971年末,陈明明在艰苦的劳动中,感染上了一种可以致命的传染病——流行性出血热。这种疾病的主要传染源是老鼠,得了之后就会发高热、皮肤充血和出血。我当时在8连,闻讯后坐上“蹦蹦车”,赶到营部卫生所,然后护送他到了赵光团部医院。这时他已经处于半昏迷的休克状态了,但他还是拉着我的手说:“告诉我妈吧。”他妈妈当时是哈尔滨市立第一医院的护士长,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和人脉关系。
于是我连夜扒上一列火车(拉煤的货车),奔回哈尔滨——顺便说一下,当年很多知青为了在春节前夕回家,都采取了“扒火车”的方式。一是可以省去买票的钱,二确实是因为车少人多,有钱也很难买上票——但是也因此很多知青在风雪弥漫的严冬季节里,活活地冻死在货车车厢里了。临上火车之前,我摇通了水库连的电话,请人转告叶树芳,让她到医院去照顾陈明明。
第二天,陈明明父母赶到赵光医院,由于病情起伏不定,只好转院到了哈尔滨。不久叶树芳也返回了哈尔滨,悉心照料陈明明。一直到他基本恢复之后,她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水库连。
陈明明从此再也没回到兵团,而叶树芳则是在很久以后“知青大返城”的浪潮中,才得以回到哈尔滨。1973年我和陈明明同时考上了大学(就是张铁生交白卷那次),他进入了一心向往的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我由于在兵团亲眼目睹了大骨节病和克山病的危害,想从医以拯救苦难,所以考进了黑龙江中医学院。
此时,叶树芳还在北大荒,当年她追他而去了北大荒,现在却孤身一人留在了那里。但是他们的爱情没有因此而消失,历经磨难和曲折之后,终于在1978年成婚。这时,陈明明已经是外交部翻译室一名出色的英文翻译了。这期间,他给我邮来了大量的有关医学方面的外文资料,都是在《美国新闻周刊》、《先驱者论坛报》上直接剪裁下来的,对我及时地掌握国外医学动态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我很是钦佩叶树芳,她无论是在陈明明家庭“遭难”时期,还是在陈明明身患重病的时刻,无论是在长久别离的时候,还是在其他险恶的情况下,都不背叛自己的感情。现在陈明明在波罗的海畔的某国当大使,叶树芳在使馆里做内务,她依然倾心照顾着、协助着他的丈夫。
前几天,她在斯德哥尔摩给我回复了一封电子邮件,充满了对丈夫关爱的殷殷之情:“常敏毅:你好!收到你的邮件很高兴。我们在这都好,就是明明比较工作狂,他在哪里,哪里就忙。有道是学无止境,工作也是无止境,所以就忙啊!希望你能有机会来这儿休息而不是工作。今天使馆有活动,我先去了。保持联系,保重!叶树芳。”
3
人们形容爱情,有很多美好的词语,但是在我心中没有比“忠贞不渝”、“始终不渝”、“坚守不渝”、“恪守不渝”、“矢志不渝”更为永恒的了。
由此我想到了我们连的另一个出生在重庆(重庆简称渝)的哈尔滨女知青。文革中,她的父母都被“打倒”,成了被社会“歧视”的对象。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这位娴静、聪慧、颇有心计而又秀色可餐的姑娘,热恋上了她们学校的一个很有影响力的男同学——尽管这个男生的家境贫寒,父母只是普通的工人。
当时我在1连担任连队文书和1排排长工作,亲眼目睹他们相互照顾,两情相悦的场面。
他们俩在艰苦的劳动中,都有突出表现。记得有一年深秋降大雪,我们排在漫天大雪中,手持镰刀抢割大豆(因为雪太大,收割机开不进去),从上午出工到下午收工,我们除了在地里吃窝窝头,喝点雪水之外,就没有真正休息过。实际上想休息也不行,天太冷了,一旦停下来,身上的热汗不一会儿就成了冰凉的了,全身会很快冻僵。傍晚收工回来,连队派了拖斗车接我们,大家挤在车中瑟瑟发抖。那位姑娘双眼微闭,疲倦地而又紧紧地依偎在那位男同学的胸口上,她眉毛上挂着雪花,嘴角上露着浅浅的笑容……已经过去40多年了,此情此景还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不久她的男友调到其他连队,虽咫尺天涯,却依然春风浪漫。这期间,她还写下了一些情意缠绵的“打油诗”流传在知青心间:
草壁两相隔,虽近难倾说。
相聚冷炕暖,远离情胜火。
月色朦胧北风急,胸中怦怦难自抑。
渐闻铿锵脚步声,不看便知是我忆。
亘古至今,人们都把“不渝”的爱情视作人世间最美好的品德之一,像唐朝韦元甫的《木兰歌》中的结句便是“忠孝两不渝,千古知名焉可灭”!就是这样的情操和境界。
我的很多知青战友,无论是大学同学,还是中学同学都把对爱情的忠贞不渝视作了生命的一部分。即便是在非常特殊的环境中,在面临艰难抉择的情况下,几乎都珍守了患难与共的爱情火炬。特别是一些女同学,她们经历过文革的风暴,经历过军垦的风雪,但是在她们的爱人遇到巨大困难和压力的情况下,都能以宽阔的胸怀,包容谅解的心态,不弃不离。
4
我的另一位女同学刘英书下乡到了牡丹江军马场,和同在军马场的18中同学张会立结为了伉俪,他们之间也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曲折。尽管他们也有过失误,甚至有过重大挫折,但是他们始终能够宽容对方,相互谅解和搀扶,走过了在军马场最艰难的岁月。他们动人的爱情在同学间传为美谈,令人钦佩和感动。
当时刘英书写了一首首感情充沛的诗歌,寄给自己的恋人张会立。前不久,张会立把其中封诗信找了出来,用电子邮件发给我。即使是40年后的今天,读这首题为《爱情鼓舞我们向前》的诗,依然是感动异常。也可以这么说,爱情确实是我们青春时代最绚丽的篇章:
尽管我们相隔百里,
尽管我们不能天天见面,
然而真正的友谊,
却把我们紧紧相连。
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
我们的心在一起跳动;
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我们永远并肩作战。
离别不会使友谊终结,
不见也不会使友谊中断,
因为真正的友谊,
经得起十二级台风的考验……
我知道他们之间还发生过一件事。有一年牡丹江军马场总场会议室主席台两侧的红色彩旗丟了好多面,保卫组立案侦查。在久侦不破的情况下,矛头指向了刘英书,甚至调查到她在牡丹江市的亲属。那种严厉的审讯手段可想而知。刘英书蒙受了涉嫌之苦和巨大的心理压力。张会立当时在基层连队,闻讯后,恨不能插翅到保卫组为她辩护。同时生怕她出意外,立即奋笔疾书一封信给英书,鼓励她正确对待,坚强挺住。后来刘英书说,看到信后她激动万分,深受鼓舞,真正感受到战友在危难时刻的关爱是多么重要……这一“黑锅”,涉嫌的十多人一直背了好多年。直到1980年在审讯其他案件时才带出了此案,刘英书等才彻底“清白”。
1968年夏天,刘英书给远在黑河兵团战友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回忆战斗的往昔,怎能不叫人热泪盈眶?怎能不叫人怀念亲密的战友啊!我们的友谊是在艰苦卓绝的斗争中结成的,我们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我们之间的深厚感情,是其他人永远也体会不到、理解不了的。因为她是用热血换取来的啊!无论我们是在天南还是海北,我们的心永远连在一起,我们的友谊长存!”
这封信现在保存在我的18中同学苏江的手中,已经成了最美好的回忆。因为这就是当时我们这些十八九岁青春伙伴们战斗情谊的真实写照,是对忠贞不渝韶华情感的讴歌!爱情、情爱都是在相互勉励、相互包容、相互理解和支持的情况下,才能真正做到两情相悦,始终不渝。
每每回首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马克思在他18岁时候写的一首诗,诗的最后一句是:
来吧!
让我们一起走向
困难重重的
遥远的途程!
青春韶华易逝,但不变的是我们脚下的黑土地,以及铭印在黑土地上的爱情传说……■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