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点石斋画报》视野中的古都南京社会风情
事迹之颖异者,或新出一器,乍见一物,皆为绘图缀说,以征阅者之信”、“选择新闻中可惊可喜之事绘制成图,并附事略”,借以满足不断增长的广大民众阅读需求。
《点石斋画报》通常每月面世3期,依次分上、中、下旬出版,每期8个页码,每12期为一辑,先后累计出版了大约4000余幅画、150万文字的相关作品。它利用石版印刷技术刊行,封面采用彩纸,其他则用连史纸,因其由点石斋石印书局印刷,故得此名。该画报平时主要随同沪上发行的老牌报纸《申报》附送各家订户,单独零售时每份洋元五分。
《点石斋画报》一改以往文字形式的传播理念,比较早地开启了广大民众的图像阅读普及时代,因此堪称我国画报之始祖。它以“时事”、“奇闻”、“新知”及“果报”等为主要内容,涉及社会时政、民俗风情、市井百态、民间传说、发明创造及中外关系等诸多方面。从画报版式体例来看,每幅画面一般大约有三百个左右的文字描写、评述,最后落有作者款识。从画报图像风格来看,它汲取了西画“焦点透视”等表现技法,与中国传统绘画相融合,构图布局严谨,繁简疏密有致,采用单线白描画法,线条优美流畅,造型生动逼肖。由于《点石斋画报》在直观性、可看性、趣味性及时效性等方面均下了不少功夫,而且图文并茂、丰富多彩,因此一经露面便以较强的视觉冲击力或震撼力,受到不少民众尤其是文化程度较低的读者青睐。全新体验的图文形式为《点石斋画报》赢得了空前而深远的社会影响力,由此亦奠定了它在中国画报史上的地位。
《点石斋画报》问世,形成了晚清时期华夏文化大众化中的一个独特景观,操笔者多为近代名享一时的职业画家,大都曾流寓沪上。其中吴友如(?—1894)乃晚清江苏元和(今属苏州)人,其名嘉猷,字友如,别署猷,自幼酷爱绘画,但因家境贫困缘故,无法进入学馆或付酬拜师学艺,因而不得不依靠自学来实现心中的理想,成人之后主要依靠鬻画职业为生。吴友如在绘画方面广泛汲取前贤笔墨精髓,尤喜晚清钱杜、改琦、任熊等名家的人物画风格,一度曾赴京华为清廷作画,毕生创作绘画逾4000件,主要有《飞影阁画报》及《吴友如画宝》等。由于他在当时不堪忍受洋人的控制,遂于1890年离开《点石斋画报》,随后自创《飞影阁画报》(后来更名为《飞影阁画册》等),与《点石斋画报》展开了激烈竞争,他最终成为风靡当时画坛的一位职业画家。因受晚清高官曾国藩之聘,吴友如尝于光绪十二年五月底、六月初(大约在1886年7月左右)带领画友数人,由沪上前赴两江总督署所在地江宁(今江苏南京,以下“同”),绘制《克复金陵功臣战绩图》。这项工作先后大约持续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吴友如在古都南京期间,对当地的山川风物、社会风情等有了进一步了解,为他的实景画创作打下了更好基础。
当时参与《点石斋画报》绘制的其他作者,还包括张志瀛、周慕桥、田英(字子琳)、金桂(字蟾香)、符节(字艮心)、贾醒卿、何元俊(字明甫)、朱儒贤、马子明等20余位画家。其中张志瀛(具体生卒年不详)乃吴友如老师,毕生主要依靠鬻画、课徒为生,绘画风格自具风貌,门下弟子较多,一度名享当时,他曾为清末文人王韬的短篇小说集《淞滨琐话》画插图,深受读者喜爱;周慕桥(1868—1922)为江苏苏州人,曾经拜张志瀛为师学画,后来寓居上海滩谋生,擅长工笔人物及水彩月份牌画,一度影响亦不小;田英(具体生卒年不详)长于人物画,南京博物院现藏有他的人物画《伯乐相马图》,人们可以对其丹青风格有所了解;符节(具体生卒年不详)、贾醒卿(具体生卒年不详)也是上海人……由于这些作者画家大都为在野的一介布衣,故相关生平事略在以往典籍文献中记载有限。
《点石斋画报》在反映清代末期我国上海、浙江、福建、广东、京华等地以及西方一些国家时政奇闻、生活方式的同时,还描绘了不少反映当时江南重镇金陵的一些情形,笔者初略统计相关内容不下200余幅。在近代报业刚刚兴起的年代里,这类时事类图文记载堪称比较新奇少见,在一定程度上彰显出金陵地域文化特色,故在古都南京人文研究方面还具有相应的补史意义。
金陵聚宝门(今中华门,以下“同”)外的雨花台,因为南朝梁代云光法师在此讲经说法,曾致“天落花雨”而得名。台畔还有被誉为“江南第二泉”的永宁泉,相传用该泉水沏茶,不仅清甘提神,更能通灵慧心。春秋佳季,这一带景色优美,颇为吸引游人。故每逢风和日朗,人们踏青、赏秋登临于此,眺览钟山、秦淮和古城景观,放飞风筝,洗涤尘襟,侑酒品茗,拾翠而归……如此体悟六朝遗风,确实别有一番情致韵味。该画报中的《白门烟景》,就反映了当时南京(俗称“白门”等)民众春日踏青雨花台、流连忘返之景。
除了我国传统“上已节”修禊、春日踏青外,农历正月十六“爬城头”也是老南京人登高健身的一大风俗,据说这是从乡村妇女元宵节期间“走三桥”习俗演化而来的。据清代南京文人甘熙《白下琐言》记载:“岁正月既望,城头游人如蚁,箫鼓爆竹之声,远近相闻,谓之‘走百病,又云‘踏太平’。聚宝、三山、石城、通济四门为尤盛……是其俗自古有之,不第吾乡然也。”《踏春赘谭》描绘了当时金陵百姓扶老携幼、登临聚宝门城墙的盛况,其中竟然还出现了一些不雅现象,“最可恶者有无赖少年出入红粉丛中,竟欲咏伊其相”……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昔日文字记载不足或不够形象直观等缺憾。
农历六月廿六为清末光绪皇帝生日,光绪年间(1875—1908)每逢此时,南京城内便呈现出“衢歌巷祝”等景象,当地官员拜贺于城南评事街“万寿宫”,为光绪皇帝祝寿。平民百姓沿街搭起五颜六色的彩棚,有的还以红绫布制成灯彩,上面书有各色字样。入夜以后,沿街灯烛燃放,一派缤纷斑斓景象,自聚宝门逶迤数里许,游人如织,十分热闹,“诚升平气象也”。《万寿盛仪》便反映了这一情景。
《南闱放榜》描绘清代江南贡院(与京华顺天贡院并称“南闱”、“北闱”)科考张榜时,众多考生在江宁府衙正堂前夜晚挑灯仔细查看张榜名单的情景。辛辛苦苦地准备了这么多年,落榜考生的心中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再看如今那些高考后亟待录取消息的莘莘学子,类似渴望“金榜提名”、“鲤鱼跃龙门”的心理,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祈雨新奇》记述金陵久日不雨,煞是苦了民众,人们祈祷不成,于是祈雨之法愈出愈奇。江宁知府李廷箫遂接受术士之言,以癫虾蟆四头,先用红笔书写四个“火”字,“于其背系于大堂畔,堂之旁复设龙王神位”,待李廷箫身着官服升堂略为审视后,便差人携着虾蟆出聚宝门外四十九步之处,“掘地埋之”;一般民众、商户则裁剪黄纸尺许,再书上“石燕高飞”、“商羊起舞”等字样满街挂遍,或请画家在其上画龙,蜿蜒云际,“极东云见鳞、西云见爪之势”;而孩童们还在门板上塑造土龙,以鸡蛋壳充当龙眼,用碎磁片作龙脊,再以细螺蛳为鳞,两童手持黄旗前行,两童随后鸣锣,众童各持杨柳枝,沿途洒水。如此上行下效,堪称“奇而犹未足为奇也”。由于当时缺乏基本科学常识指导,人们在自然力面前显得颇为无助。
《掘窖暴富》叙述金陵居民陶某以贩为业,但他一贯勤俭谨慎。族人中有家道中落者甲某,欲卖其祖上留下来的房子,陶某便以三百金购得。有一天他于院落中整地,无意中居然掘出了私藏在地窖中的二十余万金。陶氏便对甲某讲:“祖上所遗留下来的钱你敢独占,分一半给我。”其他人知悉后,也纷纷地前来讨要。谚云“一两黄金四两祸”、“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了铜”,看来亦不无道理。
庸医骗人,不啻是现在才有的陋象。当年金陵西门街有个姓余的外科医生,平日给人治疗收费甚高,一位金姓病人身上长了一个毒疮,疼痛难忍,慕名前来就诊。但岂知经余某治疗后,非但不见效果,反而一命呜呼。金家妻妾遂气愤地披麻戴孝,找上门来大吵大闹。《庸医受辱》将余某无地自容的狼狈状态,描绘得淋漓尽致、栩栩如生。
南郊金陵机器制造局为大名鼎鼎的晚清高官李鸿章倡导所建,在近代军兴、抵御外辱中发挥了不少积极作用。静观《快枪述奇》中所绘,有个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摸弄一架重机枪,旁边几位达官贵人亦围观张望。这对当时西风东渐影响下的南京人来说,无疑是件新奇稀罕的事情,颇具诱人魅力。该图客观地反映了人们这一充满好奇心的真实场景。
“十里秦淮”河畔夫子庙对岸的钓鱼巷,昔日尝为烟花场所。初入藏娇窟者称谓财神,进门少则须得先交七八元,多则数十元钱,否则便会受到龟鸨之流的侮辱。某日有人在朋友家饮酒,酩酊大醉后想寻花问柳。友人当即劝阻他说:“钓鱼巷那地方轻易去不得。”而此人早已欲火攻心,这番良言哪能够听得入耳,执意前往钓鱼巷。酒醉醺醺的他不交钱就横冲直闯进入妓院,而见惯了三教九流的龟鸨通常也不是好惹的,见状连忙大声疾呼:“快来人哪!此人非财神也,而是晦气神,把他给我轰出去。”《财神被殴》中的此醉汉正被众人四翘八叉地按倒在地,惨遭一顿棒打鞋抽。
《秦淮胜会》记述了当时西方人士游览古都南京的情景。广东商人陈某早前在粤、沪一带曾与西方人士交识,流寓金陵时又在夫子庙江南贡院的斜对门,开设了一家“庆华照像馆”。1894年“甲午战争”以后,“凡西人之来(金)陵者,半与陈相识”,陈某每逢此时必定设筵款待,“以伸地主之情”。之前又有西人到访,此人因与陈某有莫逆之交,陈某特地在秦淮河上雇了条“来喜头号”洋式灯船,并办西式酒席恭款客人,还请在南京的其他西方人士“登舟览眺”,感悟“蒋山青、秦淮碧”的幽美情景。陈某又从钓鱼巷招来妓者,一同征歌侑酒,客人“顾而乐之,无不指手喝彩”。
《骸垢想浴》描绘有个金陵青楼雏妓,冒然闯入一家公共男子浴室内,此举给裸露躯体的众浴客造成了颇为难堪的窘境。男女这般混淆,在当时华夏各地都极为罕见。如此风流放荡,真可谓是人心不古呀!
类似的故事在《点石斋画报》中还有不少精彩或细腻的描绘。诸如记述叔嫂之事的《陈平再世》,反映行窃被揍情景的《小窃受创》,另外还有像《愚人自愚》、《沈乱于酒》、《舆服被焚》、《龟鸨游湖》、《狐遭雷殛》、《暴客惊禅》、《雉鸣求牡》、《蛇破小匪》、《幸离虎口》、《堕桃鸣冤》、《奇方保赤》、《黠贼兔脱》、《高跷肇祸》、《香生九畹》、《天诛逆子》、《小题大做》、《姻缘错配》、《横遭奇祸》、《娶妻归妹》、《杀马求驯》、《屠夫殉豕》、《兵衅》、《磨折十年》、《赌骗》、《异鸟》……可谓洋洋大观,千奇百怪。其中不乏市井生活、奇闻怪事等等。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在晚清时期“西风东渐”的影响下,朝廷、官府对报禁管制氛围时紧时松。《点石斋画报》刊载的有些内容,如反映抵抗外国列强侵略的情形,在客观上起到了唤起民心的作用;再如揭露当时社会中的一些腐朽、阴暗面等现象,对日渐衰败的封建社会进行一定的批评或鞭挞,以及对普通百姓艰辛生活的同情。这些在特定的时代背景和新闻语境中,还是应当值得赞许的。当然,该画报中有些内容难免亦带有创作者明显的个人倾向或局限性,与新闻报道客观、真实、准确性以及扬善弃恶等要求,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差距;有些俚俗、艳异之事,生活格调不高,还有的荒诞传说等则具有封建迷信的糟粕性。
不过,我们从这些光怪陆离的生活万花镜中,仍然可以窥见当时我国南京乃至其他一些地区的社会世象,究竟大概应是怎样一种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