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大搜查”
作为一种慢性病,癌症并不会在一夜之间发生。这也正是其可怕之处:总是来得不知不觉,被发现时,已经无法控制。
这种情况在中国——这个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污染问题日渐突出、慢性病已成第一杀手的国家尤为显著。去年,有312万癌症病人被发现,因癌症死亡的人口高达270万,这个数字在过去30年里增长了80%。
如果癌症在“潜伏期”被发现,甚至提前被“预告”(就像美国影星朱莉·安吉丽娜所做的乳腺手术那样),人类对抗癌魔的惨淡历史将至少迎来一场小胜利。医学界的各种统计表明,早期发现癌症的患者,治愈率(5年存活率)可以达到七成。
如何为提前发现癌症创造更多机会?这是一个医学命题,更是一个公共卫生经济学的课题。实际上,从1980年代开始,中国已尝试定点开展癌症筛查——在特定地区筛选出特定癌病的高风险人群,然后进行筛查检验,力图实现早诊早治。
从今年开始,一项名为“城市癌症早诊早治”的公共医疗项目,即癌症早期筛查的试点铺开到全国9个省份。更具普及性的筛查开始考证这样一个课题:社会需要投入多少资源,用什么方法,才能显著提高癌症的早诊率,并让癌症高风险者提前收到警示信号?
九省大搜查
CDC人士形容,这一轮城市五癌筛查可称为“万人筛查”。
5月里,广州市越秀区珠光街的社区宣传栏被警惕癌症隐患的广告所占据,社区卫生所的传单也派发到了街道居民的寓所里,居民们可能随时接到街道干部的电话。在这个典型的、老龄化人口众多的社区,广州市的疾病预防与控制部门(CDC)联合当地街道,希望抽出大约750个五类癌症(肺癌、乳腺癌、大肠癌、上消化道癌、肝癌)的高危者,进行针对性的临床检查。
这种抽查工作在当地3750名40-49岁的户籍居民里展开,这些城市人绝大部分没有主动接受过癌症筛查。在中国的9个省份,该项目的开端是问卷调查,然后是电脑分析,接着是临床筛查,最终发现“潜伏”的癌症患者,并为之后的随访干预和卫生经济学研究积累数据。
广东省CDC慢性非传染性疾病预防控制所所长孟瑞林对《21CBR》记者说:“(居民们)可以选择集体坐车或自行到指定医院做检查,筛查是免费的。”
实际上,这种临床性质的癌症筛查,在妇科部门已有一定的年份。在西方国家,X射线筛查一度让乳腺癌的病死率以每年2% 的幅度持续下降,而宫颈癌也已被明确为目前世界上唯一可以通过提前筛查与干预,得以预防的癌种。
在中国的农村,这类筛查已有一定的历史。目前,乳腺癌和宫颈癌的“两癌”筛查已初步覆盖了中国31个省(区、市)的43个县,有20万名30岁至59岁的妇女被纳入筛查圈,截至去年这些筛查发现了1386例早期宫颈癌及癌前病变病人。
另外,在广西扶绥、广东四会、江苏启东、浙江海宁、山西襄垣、江西靖安、山东肥城、辽宁庄河等特定的、单一癌种高发地区,在近10年里已经建立了十几个“癌症早诊早治”基地。
如今,在广州、北京和深圳等大城市,癌症筛查第一次大面积铺开,并覆盖了威胁中国人的5种最主要癌症。根据2011年的肿瘤登记年报,“五癌”占据了中国城市癌症高发的前五位,占所有新发癌症病例的六成以上。
CDC人士形容,这一轮城市五癌筛查可称为“万人筛查”。譬如,作为本轮筛查试点九省之一的广东,选出了广州、深圳、佛山、中山和东莞等5个城市,每个城市覆盖大约1万名被筛查居民(40岁到65岁),在问卷调查后圈出大概1000名高危者进行临床筛查。
这种比例目标并非凭空而来。CDC人士坦言,大约十分之一的高危比例,是过去筛查积累下来的经验。在临床上,一些筛查方法已被国内外的临床实践所证明,譬如EB病毒抗体检测之于鼻咽癌,AFP检测之于肝癌,粪便潜血(FOBT)检测之于大肠癌的早期发现,等等。
动员之难
居民们的态度直接影响着筛查的普及。对医院来说,癌症筛查也吃力不讨好。
陈焕中,52岁,居住在广州市珠光街,是癌症筛查的目标对象之一。“我知道,空气污染会增加肺癌,吃牛肉太多有可能有肠癌。”在社区卫生所的门外,这个犹豫着是否参加筛查的退休工人对《21CBR》记者说,“不过谁能保证哪种癌症不在身体里生出来?”
在过去既有的癌症筛查项目里,特定癌病的高发率是定点的最主要依据,譬如广东四会的鼻咽癌,或者江苏启东的肝癌。根据中山市肿瘤研究所流行病学室主任魏矿荣在今年年初的介绍,在广东的四会等地区,由于“鼻咽癌高发”已成为当地居民的共识,相应的鼻咽癌早期筛查也相对容易推行。
如今,5种中国最常见的癌症都纳入了筛查范围,公共卫生界人士形容,这意味着资源的投入比过去的定点筛查有了大幅增加。“过去是一种癌,或者妇科的两癌筛查,现在是五种癌症同时筛查,这对于筛查机构来说是一个新挑战。”孟瑞林说。
居民们的态度直接影响着筛查的普及。对于社区动员人员来说,“只说前面早期发现的癌症治愈率高),不说后面临床筛查时的技术程序)”已成为动员工作的共识。除了派传单、打电话,在北京和广州等地,媒体还被邀请参与到对癌症早筛的报道中去。
不过,媒体的介入有时偶尔也会制造不必要的恐慌。在南方,一个曾被广泛报道癌症登记工作领先全国的地级市,当地官员对关于癌症筛查的访问讳莫如深。“人们会想,既然这个地方被报道了癌症筛查,那它是不是癌症泛滥区?”当地一名癌症流行病学专家说,“地方领导害怕负面影响,有的居民也害怕参加了筛查会被非议。”
为了避免负面的心理影响,问卷调查工作人员甚至不能阐释问题的意义,以免遇到不诚实的回答。这份《防癌风险评估问卷》涵盖了各种问题,包括是否经历过离婚重大精神创伤,或者通常吃多少大蒜这样的选项;有的问题看起来则非常简单,譬如“一般在大城市生活就可认定为存在空气污染”,或者只要有直系亲属病史便可进入高危之列。
广州等被纳入筛查范围的城市公共卫生部门建立了一条“绿色通道”:肿瘤科医生们接受疾控部门组织的培训,从技术和临床上熟悉五癌筛查的方法,然后在周末加班,接待集体来筛查的人群。
之所以选择周末,是希望减少因不愿意排队而流失的被筛查者;让特定的医生们加班,则显示了基层癌症筛查力量的薄弱。北京市肿瘤防治研究所的徐光炜认为,癌症筛查及早诊早治工作的技术要求不低,而且涉及内镜、细胞学、病理学及外科等医疗部门的合作,单凭县级医疗卫生机构很难高质量地完成。
对于承担临床筛查任务的医院来说,癌症筛查通常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除了加班,医院还必须派出具备癌症筛查技术和经验的医疗人力。“专家们过去接触的多是已成型的肿瘤,”一位不愿透露实名被采访的医生坦言,“他们周末的业务更多是开刀、会诊、讲学,谁会有精力、有兴趣做这样不见回报的事情?”
未知的预算
卫生部在全国9省安排了约4000万元的癌症早诊早治经费。
对于医生们来说,癌症筛查更是一项行政任务,而非业务。“国家投入的癌症筛查,支出价格肯定不能按市场价格来算;对于医院,下拨的经费不多,却额外增加了很多临床检查业务,他们也不容易。”孟瑞林说。
这次卫生部在全国9省安排了约4000万元的癌症早诊早治经费。知情人士表示,这种投入并不能满足9省各自10万人的问卷调查,以及每省1万名高危者的临床筛查任务。癌症筛查还需要从地方疾控部门到基层医院“层层贴钱”。
据介绍,中国癌症筛查过去之所以先在农村地区进行,也有成本投入限制的考虑,因为无论社区动员还是检查费用,农村地区的筛查成本都比一线大城市要低。本轮城市筛查,除了检查成本较高,还投入了类似螺旋CT这样的检查价格较高的项目,把预期的临床筛查成本进一步推高。
在有条件的城市,比如上海和东莞,已经试图把大肠癌的筛查常态化。不过,癌症筛查需投入多少,至今仍是未知数。这次五癌筛查项目的目标,一方面是希望通过9省项目,来见证五种癌症的早诊率是否因为筛查而得到提高。另一方面,就是引入公共卫生经济学的指标,研究分析国家在卫生领域的投入与回报。
投入限制,令一些在发达国家已有一定发展,或者价格较高的检查手段未被引入本轮五癌筛查的技术方案。在最常见的几种癌症中,宫颈癌、乳腺癌、胃癌等都是可以早期发现的。
2011年9月,中国妇幼保健协会和GE医疗合作设立了“建立中国乳腺癌三级防治体系项目”, 2012年首先在广东省启动试点,希望逐步建立起覆盖全国的乳腺筛查网络,为实现乳腺癌的及早防治提供更多机会。
GE医疗集团大中华区总裁兼首席执行官段小缨对《21CBR》记者表示,GE主要作为技术推动者参与其中。而要真正实现从治疗为主转为预防为主的医疗模式,也需要探讨技术方案的经济可行性以及寻求相关体制的突破。
实际上,癌症筛查已成为大医院和商业机构的新业务。在上海,类似PECT这样的癌症筛查,商业检测收费超过万元。在癌症风险分析领域,基于基因方法的医疗项目,在国外风行多年之后,近一两年在北京、广州和深圳等城市开始试水,收费从数千元到10万元不等。
“商业医疗检测主要面对有经济能力的消费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经济实力来选择更多癌症筛查的方式。”广州金域基因检测公司的分子病理诊断室主任赵薇薇说,国家公共投入的癌症筛查针对高发的五类癌症,而商业公司则在检测和筛查技术发展成熟的乳腺癌、宫颈癌等领域介入更多。
现在,在发达国家,很多医疗结构都致力于开发价格低廉、应用简单的癌症筛查技术。在英国,已经有新的检查技术,以血液或唾液为媒介检测乳腺癌和前列腺癌,成本大约不超过30英镑。
原国际药物经济学与结果研究协会主席Lieven Annemans教授对记者表示,发达国家也存在筛查资源浪费的现象。有调查显示,约30%的CT癌筛是不必要的。在记者的访问中,参与过基层癌症筛查的人士大多认为,中国公共免费癌症筛查得以普及的基础,是要寻找一个成本合理,并适合大部分地区医疗条件和经济能力的筛查方法。(本刊记者邱月烨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