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约秋风
坦然地等待着风起的日子
黄栌那鲜红如火的树叶是它生命的最后华章,此前它是黄色的青春,此后它是枯萎的凋零。它们明明知道自己的最终结局,也要充分展示一番自己的成熟之美,用自己最后的辉煌去迎接死亡,红叶的最后年华犹如天鹅之死。
我迈上太行奇峡群的山门,就一脚跨进了秋天,一脚跨进了由红叶渲染而成的板画之中。那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一大片一大片艳丽夺目的红叶,就是巍峨太行胸前的装饰,就是铁血太行内心的柔情,更是八百里太行飘逸不散的魂。
清晨时分,朝阳喷薄欲出,满山的红叶好似刚刚睡醒的羞赧美女绰约秀丽。随着旭日东起,云雾散去,红叶由暗变亮,山上山下火红一片。到了傍晚,彩霞轻笼,层层叠叠的红叶被雾锁云封,此时让人仿佛置身于梦幻的仙境。站在早晨的山脚于眉间搭起凉棚朝上遥望,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红叶就像给这直插云霄的太行峡谷群,用大写意的手法点缀的朱砂;而中午登上双驼峰扶着栏栅朝下俯视,透过缭绕在群山之间的白云,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红叶却又像一缕缕红霞。当我走近它们,看到它们从峡谷的石缝之间顽强执著地攀岩而起,居然全都生长得树干粗壮、枝桠纵横、蓬勃茂盛。它们每一根枝条都延伸出无数只椭圆形红叶,每一只红叶都迎着轻柔的山风摇摆出它们生命的最后热情,又哗哗作响地留下了无数个细言碎语。那是它们在与树干作最后的生死诀别。
我从河北邢台的朋友那里得知,这不是红枫而是黄栌,是一种落叶灌木,最高能长至七八米,树冠呈圆形,到了秋天长出了满身的红叶,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红色华盖。这种树耐得住干旱寒冷和瘠薄土壤,所以它能在太行山生长。它的叶片呈卵圆形,春夏嫩黄,秋天变红,深秋渐枯。春季开出黄绿色的小花儿,生出淡紫色羽毛一般的花梗,远远地望去犹如万缕罗纱缭绕,故而又有了“烟树”之美称,到了夏天果核便会坠满枝头。毫无疑问,黄栌的一生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秋天的红叶。因此,黄栌树又被称为红叶树。它在太行奇峡群里比比皆是,断崖绝壁,万丈深渊,坡坡岭岭,沟沟壑壑,如火如荼,如血如丹。它们红遍了情人峰,红遍了赤叶溪,红遍了龙首崖,红遍了流水峡,红遍了神鹰岩。她们在幽静的山谷中坦然地迎接着风起的日子。
于我看来,在红叶们浓妆艳抹的浪漫和凄美之中,蕴含着一种悲剧美学的生命意义。我登太行是深秋季节,早已万山红遍,落叶缤纷,正是红叶蔚为壮观的时候。已经变冷的寒风在太行峡谷之间徘徊,我想这一阵阵轻风肯定是来给美丽的红叶报信的,风让美女一般的红叶站在她们生命的枝头在弥留之际作最后的诀别。接着一阵又一阵呼啸的山风,拉开了架势发出尖叫从山外狂奔而来,无数只红叶便纷纷告别枝头,随风在峡谷之间飞舞起来。整个峡谷群到处都是飘扬着的红叶,漫山遍野,无边无际,像是下了一场红叶雪。离别枝头的红叶在山谷的四周上下飘飞,在青褐色的岩石衬托之下彰显出它们生命的光彩。
无数只红叶伴着秋风的节奏,在峡谷之间的千米高空,上下飞舞着,左右翻转着,前后飘飞着,高低起伏着,快慢盘旋着,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这时,树上摇曳的,空中飞舞的,地上回旋的,全都是红叶的身影,太行奇峡群成了红叶的世界。
我看着这漫天飞舞的红叶上下翻腾的姿态,是那么的轻盈,那么的浪漫,突然就觉得它们这时的心情压根就不是什么悲伤,而是那么的欢畅,那么的快乐。我想红叶们在天地之间飞翔时发出的哗哗声响,肯定是它们一路撒下的欢歌笑语。因为它们站在枝头时虽然拥有了生命,可它们与生俱来就没有自由,它们只能被牢牢地禁锢在枝条上,当它们脱落枝头之后,虽然没有了生命所必须的养分,可它们从此告别了禁锢,欢天喜地地飞向自己看过了千百遍却从未去过的宇宙天地,尽管它们只有片刻的欢愉,尽管它们很快就要死去。这时,我想起六十多年前太行山东麓,狼牙山上的五位英雄那纵身一跳,他们义无反顾地从万丈悬崖跳落下去,就如同这红叶欢欣鼓舞地坠落枝头。眼前的红叶肯定就是英雄的魂,就是太行山的魂,否则英雄和红叶的品质为什么会如此的相似?现在我才真正地理解红叶至死为什么还会如此的艳丽夺目,原来它们是为了自由去作最后的冲刺。
赤裸的不仅仅是躯体
我来到皖北的皇藏峪是那么的不期而至,去亲近那片淡黄如烟的森林是那么的出乎意料,想委身于那片裸木黄桑又是那么的身不由己。这情景简直就如同两千多年前,慌不择路的刘邦逃到这里一样的命中注定。
那个深秋的傍晚,我的双脚长出了思想,在那片充满生命枯叶的山坡上游荡,我那灵魂上的每一个毛孔,也就一个不剩地被惊悸所突然占据,我便觉得自己就像走进了《聊斋志异》中狐仙出没、阴森悚然的阴阳界。刹那之间,我的心猛地一颤,忽然觉得这片山林就是我的今生和来世了。
据当地老乡说,两千二百多年前的那个没有下雪的冬天,刘邦被项羽一路尾追逃命于此,仓皇躲进了半山腰的一个山洞。打那以后,当地人就把原名黄桑峪更名为皇藏峪了。可见皇藏峪只是当地人拍皇帝老儿的马屁而已,其实原来的黄桑峪才是名符其实的,整个山上山下可全都是黄桑的天下呀。据说刘邦逃到这里,为了活命只得啃起了树皮,所以皇藏峪的黄桑就再也没了树皮,树干全都光光滑滑,宛如裸体。这里的黄桑因此就被称为裸树了。
我想,赤裸袒露的不仅仅是黄桑的躯体,还有那孤独、沉默、倔犟的性格。你看那皇藏峪的所有裸树那深褐色的树干,全都粗犷弯折、形态苍古、枯藤缠绕,全都扭着、曲着、拧着、挣扎着,全都长满了能够表明它们苍古年代的结疤。我猛一抬头,惊讶地看到一株黄桑,有1600年的树龄,它的结疤形态奇特,简直就像一只龟与一只兔爬在树干上。我想,它们身上那些干裂枯竭的一道道树纹,便是一部黄桑王国的《史记》,好像正向人类诉说着它们古老家族的辉煌。
这里的黄桑高至数丈,粗壮、高大、阳刚,简直就是树中的伟哥。因而引来无数多情的山雾,在他的腰间环绕,竞相挥动着飘拂的云裳,争先恐后地缦舞出婀娜多姿的柔情。我便站在树根,对着高耸入云的树顶,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出我的敬仰。
我仔细仰望那黄桑的树顶,看到无数纵横交错的枝杈,犹如老人们干瘪黝黑、布满青筋的手臂,坚韧甚至狰狞地伸向天空,仿佛是想抓一把天上的云彩当成衣裳,穿戴在亦已赤裸了两千年的胴体上。枝头的树叶茂盛蓬勃,犹如华盖,阵阵清香便从叶间唱响。树根的四周却有一片即将化作尘土的枯叶在盘旋起舞,无声地低吟出丝丝残香。它们上下呼应着、唱和着,然后弥漫至整个森林,在峪坡上汇合成了古老生命的绝唱。
当然,最能震撼我的,还是那些横亘交叉的根。它们盘绕于石板之上,深扎于石缝之间,在没有土壤的山坡上艰难顽强地吮吸着生存的希望。我看到一株上千年树龄的黄桑,树干仅有碗口粗,而令人惊叹的是它的根,却从一块巨石之中生长出来,树根们居然冲破了坚韧的石板,如蛇,如龙,如铁,如钢,亦如石破天惊。
我忽然觉得这片漫山遍野的黄桑,简直就是上天精雕细刻了千万年的人物群雕,仿佛就像秦始皇陵后那片似乎是血肉凝固而成的兵马俑,仿佛又像毛主席逝世时天崩地裂后,死态各异的唐山三十万生命的化石。接着,我武断而固执地想,这片数十万株黄桑,肯定就是刘邦驾崩时的陪葬了,肯定就是刘邦那如鞭炮突响而又不得不永归沉寂的人生的前因和后果了。
永归沉寂,化作尘埃,是每一个生命的必然归宿,包括汉高祖刘邦,也包括所有的“朕”,当然也包括我。而这片黄桑们最能体现生命走向归宿时痛苦抗争的顽强,最能诉说历经数千年的生存较量之后,突然无可抗拒地走向死亡时的悲伤。否则,黄桑们也就不会呈现出与千万种树木完全不同的抗争形态来。
前几天,我突然听说皇藏峪的那片黄桑,被一蓬又一蓬带着私欲的火,烧毁了一片又一片,唿哨之中吞噬了黄桑的五脏六腑。然后又听说有人将那批伤痕累累的千年黄桑拦腰锯断,运往外地卖钱去了。这些顽强生存下来的几千年的裸树黄桑们,也就是这样在顷刻之间,无法逃避地永归沉寂、化作尘埃了。我想这难道不也就是我的归宿、我的来世,以及我们人类的归宿、我们人类的来世么?
清香弥漫着每一寸光阴
位于淮阴古黄河北岸荷花汪的荷花很是与众不同,特别之处就在于她的清香。清香是荷花汪的风度,是荷花汪的气质,更是荷花汪的风骨。那占地几十亩的荷花汪,水土是清香香的水土,树木是清香香的树木,花草就更是清香香的花草了,就连那里的石亭、石桥、石椅、石刻、石雕全都浸透着彻骨的清香。荷花汪的一切都被清香熏染得入木三分,荷花汪全身上下全都被清香淋透了。
“三秋桂子、十里荷香。”这是宋代大词人柳永面对杭州西湖的荷花脱口而出的名句。我推想站在离西湖十里开外的钱塘江南岸,要想闻出西湖荷花的香味,恐怕是要用鼻子仔细去捕捉的,闻到的也许就只是香的一种若隐若现的意象了。而淮阴荷花汪仅有几十亩方圆,荷花的清香自然会浓郁地弥漫着整个荷花汪。春天的荷花汪之香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夏日的荷花汪之香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金秋的荷花汪之香是“红白莲花开共塘,两般颜色一般香”;晚秋的荷花汪之香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而在冬季古代荷花无法生长,所以古人也就没有给我们留下描写冬天荷花的千古绝唱,然而淮阴荷花汪里虽然早已是一片残荷败叶,可你只要用心去体会,你肯定会感觉到清香依旧,花开依旧、金秋依旧。这或许就是荷花汪的荷花与其它地方的荷花不同之处了。
面对着淮阴荷花汪的灼灼荷花,民国大文豪、爱国主义教育家李更生曾经这样写道:“清植一池藕,荷香三百秋。”他一语道出了淮阴荷花汪的荷花之所以与众不同的历史典故。在大约三百年前的康熙年间,黄河两次决口,王家营数千户民居被大水冲毁,全镇被迫两次东迁;康熙三十三年黄河又一次决堤,刚刚东迁的王家营又一次变成了一片泽国,成千上万的百姓无家可归。在这种情况下,知县管钜用自己祖上的积蓄和自己的俸禄,从一个地主手里买下了三千亩土地,将王家营第三次东迁,也就迁到了现在城区的位置。接着,他又求援于河道总督,砍伐河堤柳树九千多株,建成了新城,使之“市厘尽复”。 据说,当年管钜用自己的工资,为淮阴百姓购买的土地就在荷花汪这一带。
清官管钜的故事之所以能够流芳三百年,还因为他在为百姓捐款买地的时候,他的独生子却因没钱治病而过早地夭折了,还因为他自己没钱买米每天只能喝两顿棒面稀粥,几次饿昏在公堂之上。此外,淮阴民间还流传着管钜被盗的故事也就更是感人了。在康熙三十三年那次洪水期间,一伙从外地流窜来淮的强盗突然包围了县衙,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命他交出府库的钥匙,可他宁死不屈,直到他的手臂被强盗砍了下来,手还是紧紧地攥着那把钥匙,强盗只得用大刀将他的手指砍断,才把钥匙抢走。可是打开府库一看,里面居然只有两本帐册!强盗们大失所望卷土重来,想从他家里搜出金银财宝来,可结果翻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一件值钱的东西,最后只好抱走了他的一件穿了十七年、补了几十处的长棉袍。事后淮安知府程懋不解地问他何苦如此犯傻?他却坚定地说他这样做是为了坚守职责。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为了保护那两本帐册,他宁愿被砍断手臂,他宁愿不惜自己的生命。对于这样的父母官,谁能不称颂他公道正派?谁能不称颂他大公无私?谁能不称颂他刚正不阿?谁又能不称颂他一身正气呢?管钜离任时,全县百姓再三挽留,洒泪送别,后来为他在荷花汪边树起了一块“去思碑”,又在荷花汪里种植了大量的荷花,以纪念这位廉洁奉公的“活包公”,荷花汪也就由此得了芳名。据说,这里的荷花从此也就变得清香四溢,甚至连冬天花败叶枯时也是清香浸骨。
荷花汪的清香,你是不必用鼻子去嗅闻的,而是要用心去体会,用心去感悟。荷花汪的清香早已浸透了浪漫和传奇。当你带着对清官管钜的崇敬走进荷花汪伫立爱莲亭时,你必定会感受到这种清香与众不同;当你品读荷塘边的石刻《爱莲说》时,你必定会感受到管钜的清廉能传世三百年,这里的荷花也就会香飘三百秋;当你流连于《荷塘月色》的浮雕和《一品清莲》的石刻之间,联想起清官管钜时,你必定会感受到清香只是荷花汪的长相,清廉才是荷花汪的性格,必定会感受到清廉是荷花汪清香的品格,是荷花汪清香的本质,更是荷花汪清香的灵魂。
是的,不论是上下左右,清香浸透了荷花汪的每一寸肌肤;不论是春夏秋冬,清香弥漫着荷花汪的每一寸光阴。清香就是飘拂在荷花汪心头的思绪,清香就是流行在荷花汪身边的传唱。这里的清香不但能弥漫你的肌肤,而且能浸透你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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