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糕
1973年10月4日,星期四,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天津市河北区东四经路居安里9号。我12岁。
住大杂院有一个好处,就是热闹。我早晨出门上学,院子里已乱作一团,南屋张爷爷爬到屋顶不肯下来,说家出忤逆,他不活了。张奶奶则跳着脚骂去年新娶的小儿媳:“老话说‘新媳妇过门三年里,重阳节回娘家死婆婆’,你这是咒我呀!”儿媳理直气壮:“刚打来传呼电话,我得送我妈去医院,都什么年月了您还封建迷信,不怕开您的批斗会?”而张爷爷的长孙张丑儿则跟着上蹿下跳,不够他忙活的。
东屋曲艺团说评书的郑爷爷劝解张爷爷:“你这‘工头儿’是资本家的帮凶,就算是飞上天也变不成工人阶级,别闹了,下来过节吧!”张爷爷:“九九重阳,大凶之日,我这是登高避邪;丑儿他奶奶,下午我去厂里挨批斗促生产,晚上给我蒸重阳糕。”货车司机何大拿抱肩倚在大门边看热闹:“家里居然还有红糖蒸重阳糕,您老口福不浅哪!”
说到重阳糕,我赶紧跑到邻院金教授家,他们老两口恰巧走出门来。金教授穿一身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两手乌黑,提着铝饭盒,他是下放到工厂烧锅炉的“右派”,平日里我跟他学绘画。金奶奶穿一身浅灰色毛料衣裤,皮鞋晶亮,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我对金奶奶道:“前几天您说的东西,今儿下午我也许能送来。”金奶奶点点头。金教授感叹:“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我笑道:“郑爷爷说茱萸浙江产的最好,天津没有新鲜的,过节要用得去中药房买。”
我又跑回自家院里,张爷爷一家还在吵个不停。我对何大拿道:“‘漆包线’今天晚上我给您送来?“何大拿年轻英俊,坏模坏样笑道:“你要的东西我那现成,随来随换。”这时郑爷爷看见院门外走过的金教授夫妇:“哟,贝子爷、福晋,您这是出门赏菊呀,有年似节,好兴致啊!”金教授:“昨晚来电报,我兄弟在“五七干校”殁了,太太去北站买火车票,我去上班,顺便请三天假。”郑爷爷满面歉然,抱拳拱手:“怪不得昨晚听见邮电局的摩托车来,给您道烦恼。”然后他拉了我一把,“稍待片刻,咱爷儿俩一道走。”
张爷爷家的戏没翻出新华样来,邻居们看着没趣便散了,只剩下张爷爷和儿媳一个房上一个房下僵在那里。郑爷爷提只马口铁水桶跟我一起往胡同外走,他衣袋里的晶体管小收音机正播放石仑的文章《论尊儒反法》,播音员的声音严厉得能杀人:“儒家是维护没落的奴隶主贵族的反动学派,法家是代表新兴的地主阶级利益的进步学派。”我问郑爷爷:“您这是要去哪?”郑爷爷调整收音机改播“样板戏”:“这玩意儿比不了电匣子,费电池;我去胜坊镇赶趟集,重阳节登高赏菊饮酒吃河蟹,咱没有赏菊花的风雅,但白洋淀的河蟹不能错过。”我知道他是去那里给赶集的农民说相声挣钱,干这种违法的事,他已经被警察抓了好几回。我担心道:“郑奶奶知道您又去闯祸吗?”郑爷爷笑道:“她是山东人,把重阳节当财神爷的生日,正在家忙活烙焦饼哪,不明白天津卫老爷们儿的雄心壮志。”
我是天津卫的小老爷们儿,今天我也有雄心壮志。张丑儿在学校门口追上我:“那本书你弄来了吗?”我:“你那铁疙瘩估价了吗?”张丑儿:“昨儿我去废品收购站问价,人家说值两毛五。”我翻了他一眼:“你想瞎了心啦!”张丑儿:“所以才便宜给你嘛!”我点点头:“今天下午。”
学校上午四节课,前两节语文、数学。我悄声问同桌小夏:“星期天咱们公园大门口见?”小夏是被遗弃的资本家小老婆的女儿,靠寡母糊纸盒过日子,家里穷,但学习好。我是地主的孙子,出身差,学习不上心,但能打能闹心眼儿活。小夏手抚扎小辫的橡皮筋:“大门口怕遇见熟人。”我:“那就花展馆见。”上个月我父亲参加商业系统技术大练兵,比赛用纸绳捆扎四瓶白酒得了第二名,奖品是两张北宁公园国庆游园会的门票。我递给小夏一张游园票,她仔细折好放在铅笔盒里。
上午后两节课在操场开“忆苦思甜”大会,校长陪着一位老工人给学生讲旧社会的苦日子。老工人:“我年轻时给万恶的地主打短工,夏天收麦子,地主吝啬,全家一年四季吃窝头咸菜,我们干活的白面馒头摊鸡蛋管够。”这话引得全场大笑,校长连忙阻止老工人的口无遮拦,让他改说在天津铁工厂受资本家剥削的故事。
我抱膝坐在地上,两眼望天,盘算着今天要实施的复杂计划,没心思听老工人的回忆。此前五天,我一直在铁路北站的货场里侦察,昨天终于发现,工人们卸下了大批黄色麻袋,袋子上用红漆写着“古巴糖”三个字,最后用帆布盖住麻袋垛防雨。这种外国进口的玩意儿副食店卖过,又甜又苦,不好吃,但毕竟是红糖,送给金奶奶蒸重阳糕保证没问题。金奶奶原本是让我帮她向我父亲借两张购糖票,而我则是想找金奶奶要一本《三国演义》的连环画。金教授当年参与了这套连环画的设计,总共六十多本,小人书铺里一分钱看一本,但不成套。我打的算盘是,如果我直接弄到红糖给金奶奶,家里的购糖票也就省下来,可以寄给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母亲。
中午我将书包交给张丑儿,拉上同学布哈林一起来到北站货场。布哈林是他的绰号,因为他又瘦又小,头发枯黄,两眼乱转,擅长摩仿电影中的列宁演讲,同学们便给他硬安上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里那个坏人的名字,他倒是全不介怀。我:“你给我放哨,弄到糖分给你一把。”布哈林爬上高高的枕木垛,我:“看见有人来给个暗号。”布哈林:“什么暗号?”我:“‘样板戏’,就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选在中午的时间偷袭货场,是因为保管员都去吃午饭了,这是从有了铁路货场开始,几代孩子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我摸了摸裤袋里的铅笔刀,装古巴糖的麻袋里边还有一层塑料袋,用铅笔刀割开很容易。然而我错了,钻到帆布里边我才发现,成垛的古巴糖不见了,变成了胶合板的圆桶,两头各有一只黑漆铁箍,竖着码放。这下子完了,弄到红糖只是我整个计划的第一步,没有糖,再伟大的计划也得报废。
这时,外边传来布哈林唱戏的声音,最后的高腔声嘶力竭。我伏在地上扭头向外看,一位保管员骑着自行车慢慢过去,车把上挂着铝饭盒。布哈林不唱了,我回头一看,哈哈,木桶上清清楚楚印着黑字——野菊花蜂蜜。取蜂蜜我有经验,只是今天没带容器,怎么办?回家取容器肯定来不及。我从木桶上沿往下一掌的地方下手,用铅笔刀一点一点地在胶合板上刻出一个方孔。绝不能从木桶下沿挖洞,因为没被取走的蜂蜜会流出来浪费掉,这也是几代孩子的经验。我轻轻取下两寸见方的胶合板,装满蜂蜜的塑料袋一下子从洞中鼓了出来。我脱掉上身的黄绒衣,脱掉贴身的背心,再将黄绒衣穿上,然后将背心折叠,四角相系变成一只布袋。关键时刻到了,我再次伏下身向外张望,见布哈林将大拇指插在坎肩里,学着列宁的样子在枕木垛上踱步,不像有危险。
我小心翼翼地在塑料袋上竖着划了一道小口,蜂蜜立刻涌了出来,有股甜甜的药香,确是野菊花味道。外边起风了,吹得帆布啪啪作响;一列火车驶过,其声也如雷。过了好一阵子,布袋里装满了蜂蜜,我将挖下的那块胶合板按回木桶,并让它错开一点卡住洞口。蜂蜜黏稠,这样就能阻止蜂蜜外流。郑爷爷常常教导我的话没错:“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是正经人家的孩子,糟踏东西的事不能干。
然而,等我用牙齿咬着装满蜂蜜的布袋从帆布下爬出来的时候,这才发现,布哈林已经被两名保管员抓住胳膊捂住嘴。刚才火车驶过的声音太大,一定是盖过了布哈林向我报警的声音。一名身材粗壮的保管员大张双臂向我逼进,远处铁路道口叮铃铃传来电铃声,道杆放下,一列火车出站南下。布哈林沙哑着嗓子冲我大叫:“快跑!”我连蹿带跳,横穿几十条铁轨,身后隆隆而过的是“北京——莫斯科”特快列车。
我不担心布哈林,偷袭货场被抓是常事,最多挨顿打。我回到家里,从背心上刮下蜂蜜,平均分到两只碗中。我将半碗蜂蜜给金奶奶送去,她像是感动得要流泪,让我一定向我父亲转达她的谢意。她是清朝贵族家的大小姐,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这蜂蜜的来历。她让我自己挑选金教授收藏的连环画,我选了其中的《八卦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58年5月版,定价:0.16元。
布哈林回来了,说没挨打,笑嘻嘻地接过半碗蜂蜜回家了。张丑儿带回我的书包,我给他看《八卦阵》。这家伙收集《三国演义》连环画,我看过,只有三十几种,其中没有这一册。我:“怎么样,换吗?”张丑儿飞奔回家,转眼间拿来一个给自行车灯供电的磨电滚,一把将《八卦阵》抢去,然后绷着脸伸出小指:“拉勾!”我伸出小指与他拉勾确认交易成功,他大叫一声,狂喜道:“五八年版的《八卦阵》,黑市上最少值两块钱。”我母亲月薪二十元,两元钱够我吃二十天早餐,但我毫不在意,因为我的雄心壮志不是张丑儿这种俗人能够理解的。
傍晚,金奶奶给我送来两块面粉调和蜂蜜,蒸成扁圆形状的重阳糕,上边点缀着核桃仁、杏仁和青丝玫瑰,说我替她找蜂蜜费心了,让我也尝尝。张爷爷的儿媳回来了,说是只去了医院,没敢回娘家。张奶奶拉着脸没理她,张爷爷则盯着我手里这两块糕说:“家里的老娘儿们都是废物,过节不蒸重阳糕,这节白过了。”
郑爷爷叫我去他家里吃晚饭,重阳节的河蟹顶盖肥,郑爷爷:“你放开肚皮吃,我弄回来一桶。”我:“今天您使的什么活?”郑爷爷笑:“在乡下不能使‘怯口活’,说了几段《君臣斗智》。”这个相声段子郑爷爷给我说过,是大学士刘墉戏弄乾隆皇帝的故事,能让人笑破肚皮。郑奶奶:“没让警察把你抓住?”郑爷爷:“要给抓住还能坐这吃螃蟹?”
何大拿很晚才回家,我将换来的磨电滚交给他。何大拿大惊:“这是英国三枪牌自行车的磨电滚,你小子要拆里边的漆包线,这不是败家子吗?”我:“咱说好的,我给你弄来漆包线,你拿去修好郑爷爷的电匣子,再给我半瓶汽油。”何大拿:“这玩意儿挺值钱,你可吃亏了。”我学着郑爷爷的腔调:“吃亏是福!”
10月7日,星期天,收音机里说,以色列和埃及、叙利亚在“赎罪日”打起来了,新一轮“石油危机”马上暴发。何大拿过来给郑爷爷修理那只老旧的电子管收音机,手上拿着几只“天津鸭梨”,顺手给了我一只。我把梨塞在衣袋里:“‘石油危机’要爆发了。”何大拿笑:“你小子有世界眼光,知道昨天跟我换汽油。”郑爷爷闻之大笑不止。
费了这么大的周折和心力,我的目标眼看就要实现了。
因为是休息日,北宁公园的游园会人山人海,花展馆的院子里正在举办菊花展,几百种花样,几十种颜色,都是珍贵品种。我身上穿了件干净的蓝色上衣,这是我哥哥身材长高之后替换下来给我的,前襟上原本沾了一大片油污,形状好似阿拉伯半岛,被我花费半瓶汽油和半块肥皂洗干净了。我的球鞋虽然大脚趾处破了个洞,但被我用鞋粉刷得雪白。
去年今日小夏告诉我,因为出身不好,也因为母女过日子艰难,从来没有人为她庆祝过生日。我当即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对她发誓:“明年我给你过生日。天津卫的老爷们儿,一句话一颗钉,说到办到。”就这样,今天我手上捧着两块“重阳糕”,衣袋里塞着一只“天津鸭梨”,衣服干净整齐地站在菊花丛中,等待小夏的到来。生日快乐,我先练习一声。
作者简介:龙一,1961年生于天津市,祖籍河北省盐山县。生于饥荒之年,长于物质匮乏时期,故而好吃;长期研究中国古代生活史,慕古人之闲雅,于是好玩。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出身,写小说引读者开心为业。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迷人草》《借枪》《接头》《深谋》《暗火》《代号》《暗探》,小说集《潜伏》《刺客》《藤花香》和小说理论专著《小说技术》等。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院专业作家。
原载《大家》2014年第4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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