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之歌
学习成为吊车司机。”
“成年人……”迈克尔叹了一口气,“但我还是个孩子。”
“让我来想一想。”爷爷说。
三
有一天,迈克尔正坐在壁炉对面的长沙发上,爷爷用一只胳膊搂着他。突然,他在一个金属笼子里高高升起,进入了一处建筑工地的吊车驾驶舱里。坐进驾驶员的座椅后,他启动了操作杆,伸出了吊车的机械臂,放下了吊钩的钢缆。吊车高高耸立在城市的上空。他看见爷爷站在遥远的下方,正在向他挥手。
“爷爷!”他大喊一声,醒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米卡埃尔?”爷爷神秘地笑了笑。
“我做了一个奇妙的梦。”迈克尔说。爷爷的笑容有些可疑,难道爷爷知道他的梦吗?
每逢星期一,他们就会下楼来到工作间。
工作间里有电动锯子、钻头、锤子、机械加工台面、钢丝锯,还有放满钉子和螺丝的抽屉——全都按照类型和尺寸整齐排列。
如果家里或花园里有什么东西坏了,爷爷和米卡埃尔就会拿出工具箱,亲自动手修好。每当爷爷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的时候,米卡埃尔就会担心地说:“爷爷,也许你应该喊个工人来帮你。”
“到了这个年纪,我真该喊人来帮忙了。不过,趁着还能动,我还是自己干吧。”爷爷陷入一阵沉思,“或许,我之所以这么喜欢修理东西,就是因为我很想修理这整个世界。”
一个冬天就这么过去了。爷爷揭示秘密的时候,已经到了春天。
四
一个星期三,米卡埃尔去找爷爷, 发现爷爷正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穿着肮脏的旧衣服和破旧的鞋子,下巴上还黏着假胡子。管家太太递过来一双旧鞋子,爷爷叫他穿上。
他穿上旧鞋子,爷爷从陈列室里取出了那台磨刀机,从前门推了出去。接着,爷爷推着磨刀机在耶路撒冷的街道上穿行。
“爷爷,你想干什么?”
“你得有点耐心,米卡埃尔。”爷爷说。
他们走进梅阿舍亚里穷人区的狭窄街巷时,爷爷的脚步慢了下来,开始吆喝:
“磨剪子来,戗菜刀! 菜刀、剪子一起磨!”
米卡埃尔大吃一惊。
街坊四邻的主妇们纷纷从家里走了出来,头上裹着头巾,手里拿着各种需要打磨的刀具。有些小顾客手里拿着用旧报纸裹着的几枚硬币,是他们的母亲派来磨刀剪的。还有一些年纪稍大些的姐姐们,怀里抱着小婴儿,身旁还站着一个小弟妹,用小手拽着姐姐的裙子。
米卡埃尔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位巫师学徒。“水!”爷爷不时地发出命令,他则应声递来一碗水,把爷爷打磨好的菜刀或剪子浸在水里。这个任务使米卡埃尔感到自己十分重要。
他看得出来,这些孩子都很敬佩爷爷,尊重他真真切切的劳动。他暗自想道:“我想他还是成功地做到了——一点一点地修复了这个世界。”
五
一天晚上,当米卡埃尔来爷爷的卧室道晚安的时候,他发现爷爷正在台灯下读书。
“今天我买了一盘新的CD,”爷爷说,“你想听吗?”
“这音乐真奇怪。”米卡埃尔惊讶地说。
“这是鲸鱼唱歌的声音。”
突然,米卡埃尔觉得自己身处碧绿的海水之中,这种感觉异常真切。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他感到有些害怕,甚至无法呼吸。但是,他马上就看见了爷爷。
爷爷长着长长的蹼,还有一条巨大的尾巴。他从米卡埃尔的前面经过,就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宇宙飞船缓慢地穿过银幕,速度非常慢。首先经过的是他的头部,头上有一张大嘴,还有淘气地眨动的眼睛。接着,他的身躯也移了过来,硕大无比,仿佛永无止尽,直到最后才看见他的尾部在水中游弋。
爷爷正在歌唱。曲调非常舒缓,每一个音符都要过很久才能传入米卡埃尔的耳中。其他的鲸鱼也在歌唱,它们笨重的身影在海水里若隐若现。
六
他一下子惊醒了。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爷爷正躺在他身边。
“爷爷?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不记得了吗? 你在我身旁睡着了。”
“爷爷,我们都变成了鲸鱼。”米卡埃尔兴奋地说。
“我知道。”爷爷说。
“太神奇了,爷爷!那里的人都变成了鲸鱼。”
“我知道。”
“到底是谁在做梦,是你还是我?”
“是我做梦了。但我把你也带入了梦中。”
“怎么带入的?”
“这就是我的本事。”
“爷爷,我喜欢和你一起做梦。你能把我带进更多的梦里吗?”
“可以,只要你愿意。”
“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吗?”米卡埃尔问。
爷爷的回答是:“是的。”
七
从那天开始,米卡埃尔夜里就经常去和爷爷一起睡了。他不在乎爷爷打呼噜、咳嗽、口臭、喘息,也不害怕床头柜的水杯里浸泡着亮晶晶的假牙。在爷爷做梦的时候,这一切似乎都消失不见了。
有一个梦特别难忘,或许是因为它会反复出现。
在这个梦里,他和爷爷正走向一座林间的房子。爷爷拉着他的手。天色渐黑,他们正接近一段台阶,台阶的尽头是一处敞开的明亮门廊。有些人坐在台阶上。门廊内还有更多的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则躺在长沙发上。还有一些人围在火炉旁,其余的人则倚靠在窗台边,凝视着外面的夜色。
还有一个有关飞行的梦。他和爷爷正在骑自行车,他们疯狂地踩着脚踏板。突然,他们一使劲,竟然升上了空中,高高地飞翔在屋顶和树梢之上。他们松开自行车把手,伸开双臂,仿佛要拥抱下方无比优美的山谷。
醒来的时候,飞行的喜悦还留在米卡埃尔的脸上。爷爷的脸上也带着笑意。
米卡埃尔一学会骑自行车,爷爷就教他修理车子。比方说,怎么把一条松动的链条重新安好,怎么调整座椅和车把手的高度,等等。
他们班上有一个叫玛雅的女孩子,她在雕刻俱乐部里做了许多动物雕刻。米卡埃尔很喜欢这些雕刻。
有一天,玛雅问他:“米卡埃尔,你能把漏气的车胎修好吗?”
“能啊。”他回答道。
看他把轮胎的气打好后,玛雅夸赞道:“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修理工。”
而他向她展示了自己做的人偶模型。
“真是棒极了,米卡埃尔! 你干吗不报名参加我们的雕刻俱乐部?”
“我会考虑的,”他说。
但米卡埃尔不会告诉玛雅,自己有时候会跟爷爷一块睡。还有,爷爷领着他进入自己的梦里,这也是他不可能对别人说起的。但要是这世上可以有一个人知道这事的话,他还是希望那会是玛雅。
八
每个周三晚上,米卡埃尔和爷爷都会出发去修补梦境。
他们坐在一辆类似两轮马车一样的奇妙装置上,在城市间穿梭,这个装置既像磨刀机又像老式缝纫机。不管它停在哪儿,都会立刻聚集过来一大群各式各样各个年龄的男人、女人还有孩子。有时,他们的猫啊狗啊的也会跟着过来。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梦带来修补。
大多数梦的修补都很简单。通常,爷爷会往梦里注入一点希望,如果那梦太过黑暗,爷爷也会用刷子把它刷得亮堂些。那些凶猛的梦则需要变得温柔一些。如果那是一个有毒的梦,就要用上解毒剂和净化剂了。有些梦很美,但是却像旧地毯一样布满了灰尘,这样的梦也要进行修补。米卡埃尔的工作就是一面握紧这些梦,一面从马车的柜子里拿出工具递给爷爷。
米卡埃尔喜欢把爷爷修好的每个梦都拿来摸上一摸,闻上一闻,然后再还给它的主人。
遇到那些不能被修理的、已经破碎腐烂的梦,爷爷就会出价把它们买走。但要是梦的主人不肯卖,爷爷也会尽全力修补它们的。
也有这样的梦,梦里满是永失挚爱的悲痛和对挚爱的浓浓思念,梦的主人所爱之人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只能和自己在梦中相见。爷爷会给予这种梦特别的照顾。有时候,米卡埃尔看见他眼里泛着泪花。
有一回,一个年轻人给了他们他的梦,梦里有条河,年轻人必须游过河才能到达河那边的女孩身边去。可梦里,那个年轻人却永远游不过去。
“你就不能帮帮他吗,爷爷?”
“要是下次他再把那个梦交给咱们,米卡埃尔,你要好生照顾它。”
靠着一本老相册,米卡埃尔认出了那个年轻人就是他爷爷。
等他们醒后,米卡埃尔说:“那不是别人的梦,爷爷,那是你的梦啊。”
“是我的。”
“这是不是说明我们只能修补自己的梦?”
“不。大多数的梦都是别人的。”
“那些梦真的修补好了吗?”
“你需要亲自去问问梦的主人。”
九
爷爷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他的梦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冒险和异国旅行的次数变少了,而回忆却多了起来。有时候,梦很精彩;但有时候,米卡埃尔也会怕得要死——那是爷爷参加战争的回忆,回忆里有扭曲的面孔,也有痛苦的惨叫。
“米卡埃尔,咱们时间不多了。”
“你要离开我了吗,爷爷?”
“不,还没到时候。”
“可是你活不了太久了,是吗?”
“是的。”
“爷爷,你会死吗?”
爷爷笑了,“不会现在就死。”
他们开动了补梦车。
一个跟米卡埃尔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拽着他的衣服,求他把一个梦变甜美些。米卡埃尔变得手足无措。可爷爷却示意他,这个梦得他自个儿修补。
爷爷递给他一把大大的铁钥匙:“用这个把她的梦变甜美吧。”
米卡埃尔尽自己所能把她的梦变甜美了。当他把梦还给女孩的时候,女孩露出了笑容,他认得那笑容,是玛雅的笑。接着,他醒了。
有什么东西正握在他的一只手里。摊开手,他发现那是一把钥匙。
“爷爷,看! 我还拿着那把钥匙。”
“我知道。”爷爷说,“它是你的了。”
“那女孩叫玛雅,是我们班上的。”
“她认出你了吗?”
“我想认出来了吧。她冲我笑了。”
“如果她记得梦里的一切,这就代表着你有天赋。很明显,你即将成为一名梦境师。”
米卡埃尔觉得十分自豪。
爷爷又一次梦见了那幢房子。米卡埃尔看见一对情侣就在那房子旁站着。一个是爷爷,一个是之前那个梦里河对岸的姑娘。梦里下着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往下落。
自从做了那个梦以后,爷爷就没下过床了。每天晚上,米卡埃尔都会过来给爷爷一个晚安吻。
十
他们慢慢走向树林中的一座房子。入口亮着灯,台阶通向门廊,门开着。一些人在台阶上站着,一些人在入口处站着,或往窗户外看着。
“爷爷,我们以前来过这儿。”
爷爷点点头。他面色苍白。有人示意他可以进入那座房子。他的自行车立即四分五裂,消失在毯子般的满地松针里。
“米卡埃尔! 我的自行车没了,我再也醒不过来了。”
“爷爷,”米卡埃尔大叫道,“不要让我醒来,求求你想想办法,不要让我就这么醒来。”
“爷爷……”
米卡埃尔的眼泪夺眶而出。
爷爷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可米卡埃尔却不像他们那么忧虑。他知道爷爷留在了梦里,只要他想爷爷了,他就能回到那儿看望他。
米卡埃尔收好了钥匙。每当他把钥匙举到耳边时,他就能听到鲸鱼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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