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疑的乌镇
乌镇,活得太久。
汤汤千载,老得只剩下一尊沉疑的面容。
也难怪,谁又能秉持到所有的聪悟?邈远的生命过程,又怎能不留下一点儿沉疑,一点儿迷茫。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时令该还是稍早。没有“梅雨”。没有穿花雨的燕子。只有惟江南可遇的温润。
周遭雾雾的,但“玉楼先暖”。即便不很经意的一隅角落,也有啄心的春意。
春瓮酒肆倾,丝雨腻如愁。
廛铺逼仄。屋舍愔静。瓦砾间流溢着徽派风情。
几户富贾人家,宅第阔绰幽深。厅落里,横着百余张床榻和无数诧然的目光。
我端坐一处门阶。静静猜想着。猜想那些靡丽的帷席,到底饮泣过多少雏鬘难堪的悲怨;涔落过多少夭秾凄楚的泪浥?
一簇簇游人欣羡而来。一簇簇游人悻然离去。我,仍然端坐着。努力摩挲着它荒诞的面容。努力摩挲着它那些不羁的往事。惶悚的心境,像刘姥姥初进贾府。
庄园里,曾绢丝囤聚。老爷的心,既要捏算绢丝行情,又要装着绢丝般酥软的女人。他曾十分纠结。纠结夜雨消歇,哪个妻妾,会偷拨脚门。哪个妻妾,该沉坠潭底。
鱼贯状的人流,仍旧鱼贯一样去往。觊觎的眼神,翻拢着每一处暧昧的屋角。阳光沥沥落漏下来。从夏同善外婆家的书房,到尼姑庵,没半点儿“小白菜”的讯息。晚照里,杨乃武将一壶壶药渣滗得丁星不剩。可至死也没能挽回他一生的爱殇。
弥蒙的雾意渐渐清晰。街衢间,所有的石碑石鼓和凄楚哀愿,都隐进了夕阴。
海棠时而萎獕。时而低落。窸窣的呓语,倾述着殷忧的心结。
银器店里,溅着怨艾的锤音。映着荷花的银镯睡了许久。“啧啧,嫁妆啊,让使些心力。说是幽期梅雨。”
然,梅雨年年岁岁。伊人一去无归。银匠的锤音,捻红了落日。
春心顾盼的情侣,在染坊间彳亍盘桓。一匹匹“浇花布”被裁成了信物。女主人虔虔诚诚,死死怀拥着。像拥住了一世的期许。
马头墙下,苏小小容雅的风姿,早已成时光的蜃影。刘苏哥陶顺儿的殊死爱恋,已化作伶俜的绝唱。劝书场里,《芦荡情思》的哀泣,宛似楹楹悲旷的挽歌。
天色,渐次昏顿。水面,燃起妖冶的灯盏。河底,晦暗的石桥,向上木木打量着自己突兀的颧骨。
“两两归舟晚渡关”。桨声逐次慌遽而零乱。水波间,低徊着船娘翘盼的身影;低宛的吴歌。
巷闾很幽静,很悠长。匆遽的旅人,深闭固拒。遵从着各自另异的价值,拐进各自的角落。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凌乱的脚步,僭越了时空界限,把象征主义沉绵的诗情,嵌入文学的视野。
狭窄的街巷,散着丁香般的哀怨。丁香般的太息。惬意恬适,真切荒谬,从容浮躁,欺诳伪诈,一并掩入灰霾的晚色。
曲廻的弄堂,没有李煜词里的车辇如流。也无从甄别高祖的叛卖和“夫椒”的遗骸。及目可见的,只有衰惫的石桥。温煦的青苔。
气氛益发鳞集。益发逼仄。驿馆客栈,茶楼商号,毗连邻接。街面,四处扑朔着离迷的灯影。
夜,渐渐黯淡。月光,缓缓去远。困倦的藤蔓,攀着故旧的墙垣。乌镇,一似昔往,又一次走进拥塞的星暮。然而,它太温厚,太过繁丽,无法享有舒适,享有安逸,只能承受纷扰,接纳喧嚣。
不畏迢远的人们,揣着弘毅的愿景,在古镇的经验和诗赋间,索寻精神的慰藉和生命的的反醒。
平衍的市河,仄迤流淌着。所有的悲怒离愁,都没落河水。老爷,妻妾;银匠,锤音;伊人,梅雨,全部故事,悉数被漂洗。
争吵坠进河里;是非坠进河里;银镯坠进河里;婚期坠进河里。所有欲望,终有归属。
微风,翼翼抚慰着颤栗的波影。河水,迄迄流淌。它,似同古镇。明白愈是焦躁,愈是急着寻找,愈是难以找到所爱。因此,它不急不弃。不燥不语。洗耳谛听着世俗的声音。
我呆滞地凝望着。凝望着古镇,凝望着它纷繁而慌乱的光景。
平衍的市河,依旧平衍衍流淌。或许,某一时刻,会因曲折而搁浅。然而,它坚韧的心志和灵巧的身躯,会像树木的根须,赓续延伸。延伸个性;延伸想往;延伸它未曾告竣的夙愿。
沉疑的乌镇,枕着沉疑的市河。白昼相依。沉疑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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