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何以可能——论兰克史学主张的逻辑
摘要:兰克提出的如实直书的原则确立的史学的研究范围和目标,史学因此成为现代意义上的一门学科。如实直书要求客观公正,客观公正不仅表现在排除前人的主观因素对历史真相的遮蔽,所以要进行史料考证,强调回到第一手史料,而且表现在历史家本身的主观性的自觉限制。兰克强调客观公正,不是说自己可以完全做到客观公正,而是他对历史的认识的必然要求。在兰克,历史是上帝意志的展现,只有相信这一点,才能排除某个人、某个团体或者某个意识形态对历史真相的干扰的正当性,只有这样,客观公正才能成为一种坚定不移的追求。
关键词:兰克史学 如实直书 客观公正 上帝意志
一、如实直书:史学之所以成为史学
如实直书,是19世纪德国历史学家利奥波德·冯·兰克毕生标榜的治史旨趣,也是他一生学术活动的追求。正是他第一个把“如实直书”作为历史学研究的唯一目标。在他的第一部著作《拉丁与条顿民族史,1491—1535》的前言里,他就提出了后来被人津津乐道的史学宣言:
历史学向来被认为有评判过去、指导现在、以利于将来的职能。对于这样的重任,本书不敢企望。它只不过是说明事情的本来面目而已。1这就是所谓的“如实直书”原则。笔者认为,这一段话是理解兰克史学的关键。张广智对这段话评论道:
从兰克那句名言中,我们便能确信他认为历史学理想的目的在于评判过去,教导现在,以利于未来。兰克说自己的写作只不过是说明事情的真实情况,这在表面上是一种谦虚之辞,其实对兰克莱说,它同样是一项真正艰巨而伟大的任务。2
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到张广智先生的两个结论,一、兰克认为历史学的理想目的可以是“评判过去,教导现在,以利于未来”。二、“说明事实情况”只是一种“表面的谦虚”。张广智先生的这两点结论是相互支撑的,互为因果的。
按张广智的解读,因为兰克本身也有“评判过去,教导现在,以利于未来”的理想目的,所以就不可能仅仅是“说明事情的本来面目”,那么如果兰克自我表白仅仅是要“说明事情的本来面目”,那么这就只能是一种“表面的谦虚”; 反过来说,张广智认为兰克的“如实直书”是一种“表面的谦虚”,言下之意正是说,兰克其实有“评判过去、教导现在、指导未来”的理想和野心。张先生做这样的判断,是他对“客观主义”深抱怀疑的结果,也即,张先生不认为有所谓超越具体情境的“客观”。
笔者认为,张广智先生在这一点上误读了兰克。要理解兰克这句话,必须把它放在具体的语境中去。兰克说,历史学“向来”被认为有“评判过去,教导现在,以利于未来”的智能,而这一点是兰克所反对的。“向来”,历史研究一直与哲学、政治和文学纠缠不清,历史研究一直为各种不同的目的所支配,或者是为了证明某一民族的伟大,或者是为了证明某一精神的崇高,或者是为了给某一理论提供注脚,或者仅仅是一种文学式的幻想。正因为历史研究在研究之前就被赋予了某种目的,所以不难理解,它也不可能不偏不倚的去揭示历史的真实情况。事物的本来面目也就不是历史研究者真正关心的东西了。
既然这些“职能”正是兰克所要反对的,那么就不能认为兰克会把这些职能作为历史学的“理想的目的”。历史学理想的目的是什么呢?其实正是兰克接下来所说的,“它只不过是说明事情的本来面目而已”。兰克在另一个场合也谈到这一点:
我经过比较,发现真实的历史比虚构的小说要有趣得多,要美得多。于是,我离弃了小说,决心爱我的著作里避免一切虚构和幻想而坚持写真实。
在兰克,“说明事情的本来面目”不是一个基础性的目标,也不是一个较低的目标,而是历史学的限定性目标,是历史学之所以称为“历史学”的依根据。如果不把说明事情的本来面目做为历史的限定性的目标,那么历史学就不能从其他学科中完全脱离出来,不能与其他学科相区别,也不能成为一们独立的学科。
史学之所以成为史学,而不是别的学科,正是因为它以说明过去过往事情的真相为自己的范围和目的。把不属于史学的目的强加给史学,无助于史学自身目的的实现。史学只有获得独立地位,明确自己的研究范围和学术使命,才能获得真正的发展。
二、 客观公正:如实直书之所以成为可能
如实直书,不仅仅是史学之成为史学的根据,也是兰克作为史学家的毕生追求。如实直书的所有要求可以归结到到一点:探寻历史的真相。因为没有“实”,也就无所谓“如实直书”。为了探寻历史真相,必须排除主观臆断和权威迷信所可能的造成的干扰。如何排除主观臆断和权威迷信呢?兰克提出,论述历史事件必须严格依据同时代的资料。1840年左右,兰克在其读书笔记中写道:
历史总是一再地被人所书写,…… 时代缓慢地向前发展,这些似的我们很难认清事件本身。没有什么能帮助我们理解过去的历史,除了回到原始的第一手史料上。4
第一手史料,主要是指一些档案文献和事件当事人的信件。兰克在这里强调的是“回到原始的第一手史料”,回到原始的史料,目的不是别的,正是帮助我们能够理解过去的历史,弄清楚历史的真相。因为第一手史料是距离历史时间最近的资料,没有经过后人的加工和解读,回到第一手史料,就可以绕过后来的人为因素对历史真相的干扰。因此,回到第一手史料,是探寻历史真相的需要,也是“如实直书”原则的延伸。换一个角度来理解,兰克主张回到第一手史料,就是为了保证历史家能够接受到客观的史料。兰克还创立了考证的科学,详细论述历史家如何对待不同的史料,其意图和苦心不外如是。兰克史学研究者易兰博士说:
针对史学研究存在的主观性问题,兰克已经通过史料考证方法,将史料编辑者的主观性排除在历史研究之外。剩下的问题,就是作为研究者本人的主观性这一问题了。5
在易兰看来,兰克的史料考证方法,也是保证历史家客观性的方法。兰克要在历史研究的两方面消除主观性,一方面是在史料方面,消除前人的主观性对当代历史家的影响,另一方面是消除当代历史研究者本人的主观性。兰可在后一方面有着高度的自觉。兰克在自己漫长的学术生涯实践了自己的这一理念,兰克说:
如果我们先选定一个观点,而后把它放到科学里面去,那么,就是生活对科学起作用,而不是科学对生活起作用了。6
套用这句话,历史学家在进行历史研究时,如果在历史事实之外有一个自己的观点,把它放在自己的历史研究里面,那么,就是让观点对历史起作用,而不是让历史对观点起作用,这就完全背离了历史研究存在的意义。
如果说在史料考证阶段,客观是一个肯定的概念,即,要运用主动性去寻找客观的史实,那么在历史撰写阶段,客观更多是一个否定的概念。客观就是“不主观”,主观的不作为,不主动,就是主观的自觉隐退。到了晚年,他总结一生的学术追求,认为一个历史家应该这样撰写历史著作:
他的目的首先就是不屈不挠地而且严格驯服地遵循着他那些权威材料的引导。他决心做到把诗人、爱国者、宗教的和政治的党派都压抑下去,决不袒护任何一方,把自己从自己的书中驱逐出去,决不写任何可以满足自己情感或者宣示个人信念的东西。7
三、 超越的信仰:客观公正之所以成为追求
兰克对客观公正的强调和追求,为他赢来了声誉,也遭到了一些人的质疑。汤普森说,兰克不能证明自己如何能够做到“如实直书”。8但是兰克并没有企图证明“自己”做到了“如实直书”,反而自证其很少达到这一理想目标,他说:
我知道我的研究离这个理想目标非常遥远。人为之追求,为之奋斗,但终究不能达到这个目标。9
批评兰克的人与其让兰克证明自己的客观,不如直接拿出兰克的话证明兰克的“不客观”,因为兰克自己承认,他自己不能达到这个理想目标(通过事件本身来说明人类事务的可理解性,历史的统一性和多样性)。但是这一逻辑显然不通。人从来不能自己证明自己。人不能“证明”自己高尚,也不能“证明”自己卑鄙,同样不能证明自己是否客观公正。人只能通过自己的行为,在他人那里得到证明。兰克的史学著作是否客观公正,有一个超越个人主观判断的客观标准存在。
另一种质疑是认为“客观公正”只不过是一种“天真”,张广智总结道:
客观主义史学家们天真地相信他们在历史研究中能够摒弃主观性,因此可以不带感情色彩的反映客观历史。可是哪一位“客观主义”史学家的著作不带着道德情感呢?10
这样的一种反对,其意义是什么呢?如果是想说明,不要迷信兰克的作品的客观性,那么我想这是兰克所赞同的,那么这也不能构成对兰克所主张的客观公正的批评;如果是想说明,不要迷信兰克对于客观公正的教导,要放弃对于客观公正的追求,那么这才是对兰克的真正的“批评”。
那么客观公正的追求是不是一种天真呢?客观公正是否可能呢?为什么一定要追求客观公正呢?客观公正有何意义呢?我们回到兰克,看看他如何解释。他说:
要想证明世界上存在着一种把人类从一点引导到另一点的指导意志,或者有一种把人类推向一个目的地的无所不在的力量,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世代都同样可以在上帝面前说明它的发展是有其道理的,而每一个世代都同样可以同上帝直接联系。人类本身包含着没有尽头的发展,看来象是遵循着一些不可知的律法。历史是没有被完全理解的神意的显现。11
在兰克看来,客观就是神的意志,而不是人类所可以僭越的。因为世界上没有一种指导意志,把人类从一点推向另一点,没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把人类推向一个目的地,所以人类必须保持对上帝意志的尊重。不是尊重“世间”的某一个人,某一个指导意志,某一个力量,而是尊重上帝的意志。上帝的意志如何显现呢?就是从历史的客观事实中显现。兰克明确说:
历史实际上是一种上帝的显现12
还说:
每一项行动证明上帝之存在,每一个重大时刻也证明此点,而最有力的证明就是历史的关联性。13
在兰克,探究历史的真相是人接近上帝的一个途径。但是张广智认为,兰克的上帝观念被用来统一自身客观性和主观性之间的矛盾的。张先生说:
令人惊奇的是,兰克将“如实直书”的标榜与隐匿的主观性比较完美地揉合在一起。…这两者既相互关联又相互矛盾的特点是如何统一的呢?兰克又怎样说服自己和他人做到“如实直书”的呢?于是兰克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神秘的上帝。…美国历史学家伊格尔斯把兰克史学的这一面称之为“理念论者的形象”,以区别与“如实直书的形象”。 …我们在理解兰克史学时,要把这两种形象看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14
笔者认为张广智先生误解了兰克。兰克的史学研究是要“与上帝联系”,“接近神意”,而不是求助神秘的上帝来解决自己的“困境”。张先生恐怕不是一个基督徒,也忽视了“神意”对一个虔诚教徒的意义。张先生认识到“神意”和“如实直书”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但是又把它们归结为两种历史形象,这是笔者不能同意的。如上所述,对一个心中有上帝的人来讲,没有上帝存在,人必然盲从于世间的这个权威或者那个权威,从而失去对真实客观的坚定追求。理解这一点,也才能理解兰克的在追求客观真实道路上所体会到的美妙:
说出历史真相并评判每一事物,这一研究工作是美好而伟大的,以一种不带偏见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历史的进展,并以这种公正、无偏见的精神来写出完美而高贵的历史著作;想象一下,我要是能够实现这一力量,哪怕是在很小程度上实现这一理想,那对我而言将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15
理解这一点,也才能理解兰克为什么会在史学领域取得如此多的辉煌成就。
参考文献:
1转引自易兰博士论文《兰克史学研究》,75页;
2张广智主编:《西方史学史》,212页;
3古奇著,耿淡如译:《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商务印书馆1997年,178页;
4转引自易兰博士论文《兰克史学研究》,80页;
5转引自易兰博士论文《兰克史学研究》,90页;
6转引自古奇著,耿淡如译:《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商务印书馆1997年,215页;
7转引自易兰博士论文《兰克史学研究》,93页;
8张广智主编:《西方史学史》,218页;
9转引自张广智主编:《西方史学史》,214页;
10张广智主编:《西方史学史》,218页;
11转引自古奇著,耿淡如译:《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商务印书馆1997年,213页;
12转引自易兰博士论文《兰克史学研究》,134页;
13转引自古奇著,耿淡如译:《十九世纪历史学与历史学家》,商务印书馆1997年,177页;
14张广智等著:《兰克史学和它的世界影响》, 载《历史教学问题》,52页;
15转引自易兰博士论文《兰克史学研究》,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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